☆、129
两姐妹一进上院李氏屋里,就发现屋里气氛极其古怪。
李氏扶着彩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拼命的找着话题跟梁苑苑搭腔。一身正红衣裙的梁苑苑木着一张脸,如同活死人一般,唯独一双眼睛恶毒的盯着一旁的一面少妇。那名身着绿色锦袍的少妇满身的光鲜,一脸明媚的凑在康夫人和康李氏身边,低声说笑。
少箬皱了皱眉,放下少筠,以平辈礼仪与康夫人相见,然后又是少筠上来行礼。少箬这才笑道:“这位想来是府上新进的姑娘吧?好模样儿!”
那位少妇盈盈行礼:“妾身见过梁夫人,夫人万安!”
少箬浅笑着点头便作罢。少妇转向少筠,却是毫无顾忌的打量少筠,面上笑意融融,眼中却颇有一些不屑之意:“这位想必就是爷口中的‘小竹子’了!”
少筠想了想对方身份,不欲惹是非,也没说话只笑笑致意就回到李氏身边。
那少妇吃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有些讪讪的,只能归坐。这时候康李氏眼尖,瞧见了少筠头上的簪子,因此笑道:“外甥女想来好事近了,我瞧不真,只觉得你头上那簪子像是昔日烟波阁里的那根……”
少筠也没有十分羞涩,淡淡说道:“姨妈眼力真好!”
苑苑嘴角抽了抽,没有说话,其余人也都没有说话。新少妇听闻了则站起来,以一种娇憨的语气道:“原来这就是那‘拱手相让’簪!娘,您不知道,翠儿做姑娘的时候就听人说这簪子,传的神乎其神的,后来进门,夜里歇着还听爷叨念过几回呢!呀!桑小姐,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妾身瞧一瞧,竟是什么模样……”
话里很有一股不谙世事的娇憨,可惜一说出来,屋里没有一个人痛快!一则触及梁苑苑失了丈夫欢心的痛处,二则触及昔日青阳与少筠的一段过往,三则又触及早前康青阳纳妾风波。真真是一句话,得罪了全世界的人。可惜这位新姨奶奶,不知道是真蠢还是心思算计的太过,反而真的凑到少筠跟前,打量起那根簪子来。
少筠进退维谷,而屋里最有立场出来婉转局面的李氏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旁边的梁苑苑一张脸黑过包公,可是她死死忍了许久,那新姨奶奶都凑在少筠脸庞边啧啧称叹,没有半点闪开的意思。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直至此时,梁苑苑顾不上自己身怀六甲,豁的一声站起来,扯开新姨奶奶,“啪啪”两声,甩了两巴掌,狠狠的将新姨奶奶甩到地上去,破口大骂道:“小贱妇!夜里你同他嚼的舌根,这样没有廉耻的事情还到处说么!别人不教训你,我就能教训你!你素日里都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引得他夜夜往你被子里钻?你别做梦了,蜡烛一吹,他闭着眼睛,不过就把你当成她!”
梁苑苑一手指来,少筠瞬间白了脸!
屋里的人同时惊得瞪大眼睛,连反应都忘记了!
梁苑苑环顾一周,冷冷笑开,盯着康夫人、康李氏:“别人藏着掖着不敢说,我可不怕!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死么!你们既然能逼着他娶了我,又逼着他娶了这不明就里的蠢婆娘,我死忍,也忍不出什么好日子来,那就鱼死网破!”,说着转而看向名叫翠儿的新姨奶奶,一字一句:“你一进门,他就给你改名,翠儿?哼!世上只有竹子是一年四季、从头到尾都是翠绿色的!他夜里钻你的被窝,叨念的还是人家的‘拱手相让’簪!连你住的小院,都种着竹子叫竹园!你算什么?一个冒牌货罢了,人家正主儿,才在这里呢!”,骂完,梁苑苑闭上眼睛,滚下两行热泪,悲切道:“可怜我这个傻子,怀了他的孩子,才知始末。料想还有人比我更蠢,还沾沾自喜的以为夺了我的宠爱,哈!真真荒天下之大谬!”,说着梁苑苑一屁股坐下,帕子捂着脸,无声无息的哭着……
直至此时,少箬方才胸脯起伏的站起来,失声道:“这究竟又怎么了!”
康夫人同康李氏同时站起来,却都面面相觑,而少筠与李氏才匀过一口气,心底却同时泛起一股子冰冷!这事,如何善了?!
就在这时,被苑苑打得摔在地上的翠儿听完苑苑的话,反应了许久,才渐渐大口喘气的看向康夫人和康李氏:“夫人……这是、这是真的……”
康夫人原来的如意算盘不过是觉得苑苑脾气不好,冷淡她一下好叫她收敛而已,加上翠儿新宠,又怀了身孕,自然而然偏向她多一点。但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好苑苑那种宁折不屈的脾气,这一下家丑闹得沸沸扬扬,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对着翠儿就喝道:“什么真不真!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做派,看你今天都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丢尽了康家的脸!!”
翠儿看得康夫人突然变脸,只觉得天都塌了,又不敢在驳嘴,只想勉强爬起来,却不料脚上一软,她再低头一看时,两腿间潺潺而下一股殷红!她脑子一空,惨叫一声,旋即晕死过去!
少箬一声惊呼,与李氏一道一同抢上前去,拉的拉、扶得扶,而康夫人、康李氏却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个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
夜里宴席,多少人是强颜欢笑。
新姨奶奶在桑宅里流产,康青阳赶到时,事情无可挽回。青阳痛不欲生,却一言不发,连苑苑、翠儿、康夫人,康李氏都不肯多瞧一眼,只远远的站在竹园外看着竹园,一站站了一下午。
苑苑恨极了康夫人和康李氏,一句话都不肯和两人说。直到宴席开席,康李氏求了青阳许久,青阳才去苑苑跟前,冷冷的看着她,毫无感情的说道:“你我成婚,我愿为你尽心,可惜你从来只把我当成呼来喝去的狗、左右牵扯的夹心人,所以我对你死绝了心思。虽然如此,我仍成全你的名声,你愿意,就若无其事出席。”
苑苑听了这话,忍不住,抱着少箬痛哭当场,又是恨又是骂,又是痛又是伤的:“我哪儿把他当狗!我心里……他是我男人,为什么不能像爹爹那样疼着我……我希望他对我一心一意,我自然就待他好,待他不好,我心里也会难过啊……”
事已至此,少箬才终于知道苑苑实在可恨也可怜!自小没了娘,爹爹就是唯一的宝贝,谁与她争,都是她的敌人。少箬嫁入梁府后,少箬就是她的敌人;她嫁入康府后,与她争抢青阳的更是她的心腹大敌!只是可惜,两人都无从掌控自己的命运,因此只能任由命运摆布。少箬心中明白,因此忍着不快,耐心哄着苑苑:“你既然有这心思,也不该把事情闹到这地步。苑苑,不要再任性,好好为他也为你自己打算,擦干了眼泪,出席宴席去吧。”
就这样,苑苑同样强颜欢笑的出席了桑府的宴席。
这场宴席原先预备了十桌,可今年桑氏一家独大,许多人觉得没有意思,也不愿意锦上添花,最终不过是贺转运使、梁同知、何御史等几位官老爷出席,额外还有与桑家一贯交好的盐商一起,连同女眷席面,坐了七席而已。
席间何伯安远远看见少筠头上那只簪子,心头噗通、噗通的一下又一下的跳着,跳的他连执一只酒杯就能洒出酒来。而他一转眼,就看见一旁的康青阳则神思不属的呆愣着,唯独另一桌上的万钱,嘴角含着一缕心想事成的喜悦。
捏了捏手里的酒杯,何伯安一口饮尽。酒的辣,让他觉得心上也一辣,于是转头对康青阳谦和笑道:“康公子与桑二姑娘是十余年的兄妹,想必也已经备好贺礼,贺一贺两淮名著的一对新人?”
康青阳今日打击接连不断,听得何伯安此话,心中大恸,只频频灌酒。何伯安浅浅一笑,又加了一句:“康公子何必如此自苦?记得伯安早前说过,达摩一苇渡江。其实心之所至者,还有慧可立雪断臂啊!”
慧可立雪断臂,最终求得达摩以禅宗相传!意志早已经薄弱的不堪一击的康青阳听了这话,借着酒劲,霍得一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闯到女眷席面上,站在少筠跟前,死死盯着少筠头上的“拱手相让”簪,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摘了下来握在掌心,环顾一周后,看向康李氏,呢喃道:“娘,孩儿前边二十年,都为你争口气活着,绕来绕去,逼死了我的孩儿……我……”
话到这里,青阳忽然转而看向少筠,极其轻柔的说道:“筠儿……你别带这跟簪子,你带着它一晚上,我这一晚上就如同被一把刀一次又一次的插穿了。”
少筠早已不可置信的站起来,原本就强颜欢笑,这一下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与此同时,梁苑苑扶着肚子,缓缓站了起来,一脸的绝望:“我委曲求全,终究换不来你一次体谅么?”,说着滚下泪来。
康青阳摇摇头,又对已经站起来、满脸怒色的少箬说道:“我也是人,我这一辈子活到今日,只有这一件事是万分不想委屈自己的!哪怕她不肯,也让我说完!”
青阳如此一来,一堂的人悉数安静,齐刷刷的盯着少筠与青阳两人。少筠大口喘气,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白纸,青阳不管不顾,低沉而清晰的说道:“认识你十年,想娶你的日子占去一半。少筠,从小我就知道你聪明,也从来都知道你善解人意。我记得你头一回偷跑出门,是我冒着风雪找到你,答应你无论你去到哪儿,我都会找到你,带你回家。你只在我跟前任性发脾气,我只在你这儿疼爱你如同疼爱一个女人而不是妹妹。你从来都体谅我家里母亲与娘亲的纷乱,从来开解我给我出主意,只有你在,我有信心面对家里的是是非非;你送我你精心绣好的针黹,虽然是表兄妹的往来,可你我心里都心照不宣,是你我倾心相许,才有这些表赠……”
话未说完,少筠眼泪潺潺而出,梁苑苑摇摇欲坠,少箬则苦若吞了黄连:“青阳!你住嘴!你与你妻子不和睦却总是拉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当着两淮大人们的面,你要把少筠连累到什么份上才够!”
青阳湿了眼睛,却苦笑着摇头,而后看向梁苑苑:“我与你,十足的怨偶。但是你我不过都是父母摆布的棋子罢了!所以,我的孩儿没了,虽然我痛,却也不恨你。只是我与她,但求你谅解,你不能谅解,我也要做!”
梁苑苑心里一热一冷,惨笑着:“发生这许多事,你才说了真心话……可怜我!你掀开我盖头的那一日,我就把你放在我心里。可怜我这样痴傻……”
青阳不再理她,郑重的看着少筠:“筠儿,今日当着两淮人家的面,你可愿意嫁给我?嫁给我,成全昔日十年的情意!”
青阳的话,好似一枚又尖又利的钉子,瞬间钉在少筠高高筑起的心墙上,而后流水缓缓而出,直至泛滥成洪水瞬间冲塌了她所有的防备。她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能呆呆的看向周围。她看见她母亲彻底呆了,她看见箬姐姐痛若煎熬的表情,她还看见两淮头脸人物似笑非笑、惊心动魄的表情,还有、还有……不远处万钱一脸的木讷!
万钱、痛至极处的少筠恍若一震,抽气间眼泪流出,终于回过神来!
青阳……竟然当众求婚!他不在乎她已有婚约,将他与她昔日情意和盘托出;他不在乎他的妻子身怀六甲,姨娘流产;他不在乎康府、梁府颜面,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前程……可是她怎么能答应他?答应他,前面那么多人所在的那么多事情不都变得多余可笑么?她姐姐怎么办、康知府怎么办?桑家又怎么办?万钱又怎么办?
原来自己走了这一段路,都不过是枉然!
少筠露出一抹惨笑,徐徐从青阳手里抽出“拱手相让”簪,丝毫不理会满脸期待的康青阳,慢慢走向万钱。
她盯着他的眼睛,诉说自己的心绪。她希望这一段路再慢一点,再久一点,好让她再留恋多一点的时间。最后她站在万钱跟前,飘渺笑开:“你我原约有姻缘,可你瞧见了么?两淮的人家都知道我桑少筠,是一个不贞不洁、没有廉耻、私许终身的女子。”,话到这里,少筠顿了顿,又笑道:“万爷是个有胸襟的人,两淮的人都知道,少筠怎敢连累你遭人背后说是非?这簪子……少筠终是没有福气佩戴的!”
万钱看着展开在面前的一只手掌,还有上面那根簪子,徐徐站了起来,讷讷道:“少筠……”
少筠狠心一闭眼,“啪”的一声,将簪子反手拍在桌子上,随即转身,扬声说道:“康公子抬爱,恕少筠不敢从命!事已至此,我桑少筠宁愿终身不嫁人,如此,便不辜负诸人倾心相待的情意!”
终身不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