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弘治十四年除夕,万钱将一本册子、一份图样装好,封在礼盒中,让阿联送去了辽东都督程文运府邸。随后就窝在辽阳平安客栈里,平淡而无味的过年。
三个大男人,连一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那日子过得的那叫一个糟心!
桑贵不能说无情无义,可在扬州,惯了喝小酒听小曲儿的日子。来到辽阳,我的娘!简直就是窝着养膘!所以不由得抱怨:“哎呀!这都什么破地方!过个年,戏班,散了!说书的,回家了!杂耍儿的,早没影了!瞧这客栈连人影儿都没一个,没得连咱们的酒都供不上了,这年还过不过了!”
万钱没搭理他,拿着烧火棍专心致志的拨着炉火。阿联笼着手,笑话桑贵:“听闻你好听戏,不如你拣着《西厢记》里头好的给唱一嗓子,自娱自乐、自娱自乐!”
桑贵嘴巴一歪,“嘶”了一声,然后挺了挺胸膛、捏着喉咙,学着女人的声音唱到:“你有心,他有心,昨日秋千院宇夜深沉;花有阴,月有阴,春宵一刻抵千金,何须诗对会家吟?”
阿联笑嘻嘻的点头:“不错,红娘的词儿!这小娘们,还有点儿趣味!怎么不唱那崔莺莺小姐的词儿?料想她柳身迎风,端得是风情万种!”
桑贵一记媚眼飞来,从凳子上扭腰摆臀站起来、拈着兰花指、含情脉脉的看着一旁忙烤火的万钱,娇滴滴的学道:“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线脱珍珠,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唱罢,桑贵扶着万钱的肩膀,垂泪状:“张生呀!奴家想你想得好苦呀!”,说着一转身,扭了个姿态蹁跹:“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帷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阿联看见桑贵这身段真把台上崔莺莺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十,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反而万钱,傻呵呵的咧着嘴,看着桑贵,心里早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是哪儿呢?
大约是富安的草荡里……她屏气抓着裙子,欲哭无泪的说:“你回来呀”。此后,他知道她动心,他便回头,结果一头撞进她无意间编织的网,直至今日,都忘记了来时的路。
大约还在富安那电闪雷鸣、大雨淋漓的山洞里……她满脸通红的拉着他,不叫他走,末了是担心他回不来,他知道她已然相许。念着她比崔莺莺还动人三分的情态,他便答应她会平安回来,好叫娇花嫩蕊他可恣意的怜取。
少筠,虽然不曾海誓山盟,可是这一路,你都忘了么?
桑贵和阿联笑不可遏,小曲儿早已经停罢,可是万钱方才入戏。戏里,他是为她智退敌兵的张生,他是为她千里求取功名的张生。可她怎么就不是等在家里望眼欲穿的崔小姐?怎么就没有一个伶牙俐齿聪明机警的小红娘牵线搭桥呢?
那一刻,万钱想家,想留碧轩。留碧轩里,有他和她一块儿赏过的梨花,她还因此绣了一幅堪称鬼斧神工的烟雨赏梨图;留碧轩里,有他与她一同指点的庭院,她说他是一个皮糙肉厚的臭大熊、她自己则是一个不规不矩的野丫头,两人天生一对儿,竟用银子凑了一个‘树小墙新画不古’的暴发户,才惹来是非;在留碧轩里,他和她同榻而眠,几乎翻越了哪一道藩篱,叫她成了他的女人。种种的种种,酸中带甜,绝望而希望。
万钱心里翻江倒海,盯着火炉里的火苗,咧着嘴神游八荒,丝毫不为意阿联问到了他。
等桑贵推他,笑着问:“万爷想什么好事儿?阿联问您北边过年的风俗呢!”
万钱有些茫然:“问什么?”,姿态像是一个刚睡醒的孩童,质朴而憨厚。
桑贵“嘿”了一声,笑道:“爷,我这小曲儿唱得好?,瞧您一副陶醉的模样,莫非想着咱们小竹子了?”
万钱一愣,慢慢的红了脸,有些讷讷的:“扬州姑娘,好看。”
桑贵和阿联都是一愣,又十分好笑。阿联摇头:“想起当日在瘦西湖上游湖,爷特地学了白石道人姜夔的词儿,还唱了一嗓子。那时候……也还说扬州么,好处只有一个,坏处也只有一个。如今想起来,这扬州的好处和坏处,其实都是同一样东西,同一个人。爷,阿联说的对?”
万钱咧嘴再笑,也没反驳也没答应。
桑贵听了黯然,却也劝道:“爷,都是男人,阿贵也不怕当着阿联的面问您,要是小竹子真跟了康家少爷,您怎么打算?”
万钱脸颊抽了抽,随后半低着头,低声道:“她有担当,是退婚还是什么,见了她会说明白。好不好,给自己一个交代。”
桑贵点点头,又肃脸朝万钱拱手道:“爷说的是,既然竹子活着,我想她总有一天会出来见我们。好不好,咱给自己一个交代,对得起天地良心!爷真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阿贵心服口服!”
“既然阿贵说开了,”,阿联斟酌着说:“阿联也不怕劝一劝爷。既然二姑娘心里有打算,爷也能知道,不如暂且搁下这事,咱们该干嘛还干嘛,横竖总得有个说法。”
万钱掂量了一下,暗自有些异样感觉。原来自己心绪掩饰的不那么好,叫两人担心了。幸亏这两人里,桑贵是死到临头还油嘴滑舌的人,而阿联对他也算忠心。可是,他们说什么?暂且搁下这事?少筠能搁下再说么?可以么?少筠从小就胆大妄为,要不是她父亲软硬兼施的教导,今日的桑少筠绝不是温柔知礼的姑娘。正因为如此,他不能不担心,哪怕是上的人都说他杞人忧天,他也不会小瞧桑少筠。可眼下还能做什么?万顷波涛都跨越了,他依然太过纵容自己泛滥思绪了!
万钱手里的烧火棍挑了挑木炭,一缕火苗窜了起来,映红了他的眸子。那一刹那的辉煌,叫万钱定了定神,终是将许多心事掩在了心扉深处。
就在万钱的心思转过几转时,桑贵笑嘻嘻的说话了:“阿联小瞧你家万爷了!我在京里还曾对明叔说过,我说,嘿!这哪儿是找二小姐哟!一面找着人,一面还不忘记打一盘金算盘!说我爷,今日阿联送到程都督府上的是什么大礼呢?横竖没事,又没有什么消遣,爷不如给咱们过两招,好教咱们开开眼!”
万钱一笑,也不避讳什么,直截了当的说道:“佛郎机图样、京里大人起居录简要。”
桑贵和阿联对望一眼,眼中耸动,但心思各不相同。桑贵是心内震惊,佛郎机是什么他还不晓得,但这京里大人起居录简要,可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得到的!这得多大的人脉资源费多大的功夫才能收集得到!这意味着什么?万钱万大爷可是潜龙在渊、深不可测的实力呀!
阿联则想得更深。起居录简要是什么不言而喻!谁要是能按图索骥的投其所好、避其厌恶,这加官进爵不就是唾手可得么!如此费心用力,可不是以往生意所能媲美的,爷这究竟是想干什么?!
万钱并不理会两人的惊讶,转身从地上拎了几个红薯,埋在火炉边,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桑贵摇摇头,甩开面上惊讶,笑着问道:“甭说我没见识,还真不知道佛郎机是个什么玩意!爷,这是您在船上见过的?”
万钱一面埋着红薯,一面说:“让阿联给你说。”
阿联抬了抬眉毛,双手比划了一下:“佛郎机……就是佛郎机嘛!”
桑贵原本满是期待,不料阿联整了那么一句,便不由得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我知道就是佛郎机,我知道我还问你么我!”
阿联呵呵一乐,挠了挠头,双手又比划了一下:“过年放冲天炮,知道?就是这么大的、铁筒装的冲天炮,一发炮能打几十里地,一炮过去,人都能了肉泥了的!”
桑贵咋舌,惊呼到:“有这玩意!”
“有!红毛子的玩意!海上风大哥船上就装了好几门,不然他敢在海上打横走?”,阿联信誓旦旦的:“我也见过,风大哥盛情,还发过一发给爷瞧热闹,远远的看见溅起的水花能有三丈高的!果真了得!”
桑贵忙着惊讶,好一会才突然扯着万钱:“这玩意……爷这份礼比那起居录简要厉害呀!”
阿联也附和:“爷,您怎么个想法?这份礼,大了去了!”
万钱咧嘴一笑,仍旧憨厚:“佛郎机是红毛子海上对付敌人的武器,所以风大哥知道。但这玩意不好控制,容易哑炮伤自己人。图个新鲜,别人用不用、怎么用,我不知道。”
图个新鲜?万大熊哎!不带你这么矫情的!这一炮打几十里,你这是暗示程文运粗了膀子,想怎么啃就怎么啃蒙古鞑靼呀!再加上一本起居录简要,这是要助他加官进爵、风头无两啊!
桑贵翻了翻白眼,哂笑道:“新鲜哟!照这说法,佛郎机比咱们大明的神机营可厉害多了!爷,您别告诉我,这份大礼您送的是清心寡欲、阿尼陀佛啊!”
阿联“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摇头道:“阿贵,亏得是二姑娘和爷容着你,就你说话噎人的本事,那家主人能容你哟!”
万钱不以为意,微微挂着嘴角问桑贵:“你还要换开中盐?不如回家想法子多弄些残盐。”
桑贵心电一转,立即就明白万钱的心思。
这一份大礼一出,谁与争锋啊!
程文运左手掌握了京里的官员动态,右手又有利器在手,哪怕不是加官进爵,可保辽东长治久安是无虞的。这关系一牢靠,从南边来的残盐还能不赚大钱么!万爷,您怎么就总是气定神闲、举重若轻啊!
桑贵一下子又歪嘴角、又垮肩膀的不住摇晃着身子:“阿贵又长见识了!残盐么,买来贱价,翻新后在两淮也能翻个个。可往辽东一出手,只怕翻个三四倍也不成问题哟!既然这么招我明儿就给家里传信,叫赵叔他们多上心!不过这开中盐么,就是一引半引的也得带回家去呀,省得他日见了竹子,叫她怪我连一份运盐勘合都保不住。”,说到这里,桑贵突然一拍大腿:“哎呀爷!这事虽好,但咱们还是赚了辛苦钱了。这海上的事,风险太大,这程都督要是吃得狠,咱就成了跑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