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弘治十五年九月,扬州城郊,留碧轩。
万钱第三次从辽东回到两淮、留碧轩。这一年中大半的时间,他带着阿联和桑贵,奔波在辽阔海面上,已经三次将两淮的盐、茶叶、丝绸、瓷器等物运进辽东。岸上,他有漕运打通关节;两淮,他有桑氏鼎力支持残盐;海上,风雨安将他待若上宾!这一年,他丢掉了心中的至宝,却迎来了财源广进!
可惜,他三进辽东,都未能亲身到金州所查探少箬少筠踪迹。
第一回,几万斤残盐头一次运进辽东,动作之大,连风雨安都有些忐忑;进了辽东之后,与辽东都司程文运的交涉,费去了几人几乎全部的心力;只有派出去的人带回来了隐隐约约少箬还在生的消息。
第二回,桑贵亲自再找了辽东都转运盐使司里的黄判官,可没料到惹了人家的忌讳,十斗酒都换不回人家一句有用的话。再往别处打听消息的时候,整个辽东盐衙门成了哑巴。桑贵知道不对了,还想再往金州所里去,却被人半道截了回来。
第三回,七月进的辽东,万钱亲自跑了一趟金州所。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小小的、极为偏僻的金州所竟然隐约有铜墙铁壁的意思!里头的军卫们个个高头大马,刀枪在身,须臾不离,竟有暗自戒备之意。正因如此,所有过路人马,无法穿越,只能绕道而行。万钱,亦不例外!
三进辽东,万钱明知道少筠就在那处,也明明处处线索,却始终无从得知其下落。直到他亲见金州所如此低调却如此警戒,他开始有了一种预感:少筠躲着天下的人,摆明了韬光养晦,是有所图谋……
无奈之下,万钱只能再回两淮。
此时的留碧轩在君伯的打理下,渐成规模。然而万钱看见生气盎然的园子,心里却没有多少痛快。
少筠,我为你置一座院子、插上一双腿停留在这儿,你却越飞越远。难道你我命途,如参商相离,不复相见么?
君伯大约是知道一点万钱的心思的,他不忍心点破,却不得不禀报近日来扬州上的事宜。
“去岁开中,开中商人已经严重流失。各地边境卫所无不上折乞粮,尤以辽东为最。今春陛下下旨,召集开中,可惜应者寥寥。天下盐场,两淮为最,然而两淮此次可怜到仅有二十余人参与开中,又皆是些财力并不雄厚的商家。扰攘两月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不得已上了折子陈明苦处。陛下权衡再三,于五月再度派了何文渊大人南下,充当巡盐御史。”
万钱换了件家常衣裳,挥手:“都知道了!”
君伯点头,继续说道:“这些都在爷的预料之内。但大约爷料想不到,何文渊大人圣宠不减反增!此行的何御史大人,不仅有钦差之名、御史之责,还有名正言顺节制两淮都司军卫之权,可提辖两淮都司近万军卫。”
万钱听到这儿心中一顿!皇帝小儿竟然明旨宣告何文渊手持军权南下?!他沉吟再三,终是明白:“近万军卫?皇帝是怕两淮有人造反?巡盐御史的权限大增啊!”
“哎!”君伯叹气:“此事事出有因!朝廷召集开中,商人多不积极。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无法交差,明里暗里对开中商人不知道多少威逼利诱!可想想也是,商人们换了盐引回来,银子使出去了,在两淮也未必支取的到盐,就算支取到了也未必好赚钱,自然想方设法逃避。爷不在扬州那段日子,扬州府上,是沸反盈天!大约两淮度转运盐使司也不敢太过胡来逼出变故,因此,朝廷有增加何文渊大人兵权之举。”
皇帝这是害怕两淮灶户盐商闹事了!无奈黔驴技穷,只好武力防身!一个皇朝,若是开始用军队来对着自己的臣民,那么衰败之迹已现!
万钱轻哼一声,没有搭话,只等着君伯禀报。他很清楚,何文渊再度南下是什么原因,而这个原因,必定又与他有关!
君伯素来习惯万钱的木讷,因此又主动说道:“何大人初来咋到,就立即拜访了咱们留碧轩,也曾亲自到了富安抚慰灶户。可惜爷那时还在辽东,桑贵也不在。”
“知道,不必再说!”,万钱挥挥手!
君伯点头,却还是继续说道:“何大人十分盼望能与爷一会,吩咐下,爷若回来,务必知会于他。”
“他在两淮怎么做?”
“何大人多次会见两淮盐商,陈明利害。最后张榜布告,保证但凡开中者必定能及时支取到盐斤!后来听闻他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内责罚了比他品秩还高的同知大人,甚至与转运使大人争吵。不过我从盐仓得到的消息,是今年开中商人确实都顺利的支取的盐斤。我料想,可能陛下也从中调停了!”
万钱听到这儿又再一笑,语气却有些讥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君伯神色一暗:“是呀!假如此前不知,此刻,陛下、何大人连我,也都清楚明白了!两淮盐政混乱,其罪魁祸首,是频繁索要盐斤的权贵势要。如今何大人铁腕整治,怕是要得罪朝中一大批人了!我听闻,自他南下,朝中对他的攻讦之声不绝于耳,只是陛下洞若观火,不曾理会而已。”
“他既然下定决心革除陋习,”,万钱说道:“以他的手腕,必然能解一时之困,想必此时,他也快要班师回朝!”
君伯深叹:“爷方才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君伯心里欷歔,只是为桑氏一门不值!为了几万斤余盐,闹了个家散人亡,期间小竹子何其无辜……”
万钱心中一抖,一种沉郁的伤痛,夹杂着往事,缓缓浮上来,覆盖住了寻觅不到佳人的那种焦躁失落,叫他失语。是!期间少筠何其无辜!死了的桑荣何其无辜!那一刻他想起辽东,瞬间理解了那里弥漫着的一种神秘紧张的气息——因为少筠绝无可能束手待毙!
少筠没死,她就必定有一天会回来!这一天是什么时候?又意味着什么?他很期待,却更加担心!
君伯不知万钱心中嗟叹,只径自说道:“可叹有人跌折,有人登高,真是世道人心!这位何大人这一两年真是风头无量!早前名不见经传,而后……上次还朝,陛下升了他的品秩,这一次,只怕还要再升。又听闻他不仅仕途顺遂,就连府上也是喜事连连!今年春天,他添了一位男丁,听阿明在京中传回的消息,这位何小公子粉雕玉琢,十分讨喜,连陛下也曾亲自抱过、还送了贺礼。”
升官添丁?果然人间好时节!
万钱缓缓笑开,似乎不是计较什么,只是随口一问:“他老婆不是不能生?”
“呵呵!”,君伯有些无奈万钱的直接,回答到:“确实不是何夫人所生,听闻是一名极貌美的如夫人所生。不过此事京中俱知,只因当日陛下微服至何府,碰上老何大人在逗弄孙儿。陛下看见此子生的好,十分中意,特地问了生辰八字,又召来小何夫人,嘱咐她好好养护。此后这小何夫人是正经把这小儿郎当成亲生儿子般教养的。”
万钱又是一笑!这位如夫人……应该就是当初少筠身边四婢之一的樊清漪吧!果然好造化!可惜,头胎儿子,得皇帝亲口一点,全成了人家的荣华富贵!这里头,何文渊,又或者老何大人,甚至是小何夫人的关系,实在有些耐人寻味呀!
不过这也是人家的家务事,万钱虽然明白,却并不八卦,只是一笑而过。
君伯掂量着万钱的神色,又问道:“何大人三番两次询问、邀请,如今爷回来了,是否回个话?”
万钱没有直接回答,只问君伯:“何文渊来,一定造访桑氏。富安里桑家人怎么说?”
“桑家姑太太主持大局,听闻何大人上门之时,这位姑太太,也跪了也拜了,却没将人迎进屋里,连茶盏也没有一盏。只在门口说了一句‘老宅腌臜不堪,不敢请大人相坐’,就不再说话。何大人竟也好脾气,絮叨了两句,又借着转运使的台阶下了台,就走了。”
桑若华……果然骨气!
君伯正要叹气时,阿联又苦笑着摇头着走进来。
君伯看见了不免责备他礼数不周,谁知道阿联却说:“君伯,我这也叫礼数不周?也有礼数周全的,不过能气死你,你叫我学么?”
君伯见他说的奇怪,连忙问道:“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说什么?”
阿联对万钱拱手道:“我夸阿贵有礼数!”
“说!别废话!”,万钱向来直截了当的。
“想是咱们一下船,何御史大人就知道了,赶紧的就派人去找了阿贵!也不知道阿贵哪里知道人家生了儿子,竟学着当日竹子的手段,送了四样鲜果去何大人府邸,说是恭贺人家添丁!爷,您猜猜,这阿贵究竟送的什么?!”
万钱凝眉,盯着阿联。阿联不敢再打马虎眼,笑道:“枣子、梨、生姜、芥子!”
枣、梨、姜、芥?早离疆界?
万钱嘴角一挂,半句话都不想说了!君伯叨念了两句,直接目瞪口呆。
阿联摇头:“他要学小竹子,却不比人家小竹子斯文!早离疆界,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他这不是给爷惹祸么?”
君伯拍了拍自己的脸,回过神来:“这都是什么江湖做派,竟然送到堂堂御史大人足下!实在是可恶至极的挑衅和蔑视了!就怕何大人没有这个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