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弘治十六年春,万钱汇同风雨安、桑贵,亲自走了一趟辽阳,将手里的五万斤残盐拱手送给辽东都司里的大都督程文运。至此,辽阳城里的拿着兵刃与甲士对峙的大小海盗噤若寒蝉,程文运闭关禁盐,尘埃落定。
一路向北,叩关而出。
风雨安返回海上,押着阿联做人质,等待万钱桑贵茫茫旅程的渺茫捷报。万钱与桑贵,犹如西风斜阳下的游侠,出关北上。
雄鹰再度降临海西,刚猛的风、洁白的雪,皆成陪衬而已。
雪白的影子如同闪电一般迅猛扑来,少筠感觉得到那一阵疾风从背后袭来,她左手收起口中的哨子,右手手臂带着厚厚的皮套子直直的伸了出去。
下一刻,一团雪白“哗”的一声,尖利的爪子牢牢抓住少筠手臂上的皮套子,翅膀一松一收,一只神情凶戾却通体雪白的海东青静立在少筠手臂之上,而它的腿上牢牢缚着一张小纸片。
“哈哈!”,图克海一面大笑,一面向少筠走去:“妹子!这一回雪歌飞了上千里路还能准确找回来,这畜生以后就是你的信使了!来,我叫你怎么从他脚上取信。”
少筠转头朝雪歌一笑,缓缓从图克海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块肉来,递给桀骜不驯的雪歌,轻声道:“雪歌,来,千里翱翔,辛苦了!”
雪歌想是感受到了少筠的招呼,“噜”的一声转过头来,然后一下啄去了少筠手上的肉。图尔克海则伸手解下了雪歌腿上的信,交给少筠:“大约是辽阳城里来消息了。妹子你行啊!”
少筠嫣然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她走开两步,振臂一挥,雪歌“哗”的一声,直冲云霄而去。少筠这才展开信来阅读,是少箬来信:
“筠儿如唔:侍兰在金州所已成功晒盐,侍菊在广宁,如约瞒报增产,两处所产盐斤交由小七押运,账务由我亲理。另,辽阳事平,万桑二人叩关北上。余一切安好,勿念。”
少筠折起短信,收紧怀中,转身看着图克海,笑道:“图大哥,辽阳的事已经了结了,你要回京应卯,也可启程。海西产盐,余盐我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卖给你建州女真族人,是我报答大哥当日伸出援手的大恩。如何?”
图克海一愣,然后两声笑,再然后仰天大笑!
笑够了,图克海对少筠笑道:“妹子!你怎么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咱们搭肩膀喝酒,大醉三百回!哈哈!”,说着跑了两步,双手轮番捶着胸膛大吼了一声,又转头过来朝少筠大笑!
大醉三百回、捶胸长啸的豪情,用在女人身上,究竟粗鲁了一些。但若是换成另一人,他一定舍命陪君子……看着图克海由衷的高兴,少筠不自觉说道:“喝酒么,我是一碰就倒,若是另外一人,遇着图大哥这样的意气汉子,一定很高兴陪你。”
图克海眼睛一睁:“是什么人?别说穆萨沙那小子!他长大了是雄鹰,现在还只是小麻雀!穆阿朗嘛,虽然不错,又老了!”
少筠想了想,究竟是有点忍不住,因此说道:“辽阳一事,图大哥冷眼旁观,怕是知道始末的,这一回程大都督把水路两道的人都得罪完了,只是因为原本这门生意就不能摆在台面上,所以大家闹归闹,都很有默契的不敢张扬。这些人里头……有昔日我就、认识的人。如今我接到姐姐的信,说是这人出关往北边来了。可是北面这儿,女真人的地头,还时时会有鞑靼出没……”
图克海点头,笑意几乎一下子散尽:“妹子,今年北边不会太平!去年大雪,咱们女真人各部都遇到雪灾,牛羊死了无数。就拿咱们建州女真来说,族人已经跟建州卫署吵过好多回,希望汉人的皇帝给咱们送点儿粮食,不然鞑靼打过来,咱们上马拉弓的力气都没有!妹子这时候把便宜的盐运到建州,就是咱们的大恩人了!所以我不怕告诉你,你那熟人这时候出关,危险!”
少筠眼光一闪,有些东西一下子掀开平静水面,又立即沉了下去。她抿嘴:“图大哥,那你帮我打听打听,要是……遇上他们,请个人给他们做向导,若是花银子,只要人平安,多少我也愿意付。”
图克海想了想,问道:“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都好说,我一吱声儿说是你想托人,没人会欺负他们。就是北面的北山女真,和西面的兀良哈部……”
少筠一听图克海说是她要托人,心里一颤,又觉得十分难耐。万钱若知道她是始作俑者,只怕恨死了,她要是还自作多情得担忧他的平安,岂不是矫情了么……她宁愿当初渔村那把火就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他和她断的干干净净,如今她就再不会有牵挂,手里的刀再利再重,劈死了他,也不能反噬、不能伤到她自己分毫,她也不会突然间血不归经,吓坏少箬!
“不、不!”,少筠慌忙张口:“千万别说是我……千万不能用我的名头来说话……只说是、图大哥,用不着说是谁,就是巧遇上了,给他们带带路,别叫他们在草原里、山林里迷路。他们……只要平安就好。”
图克海看见少筠脸微微泛红,神色之中似有无尽话语却始终说得不够清楚,心里十分奇怪。可他也知道少筠极有主意,很多事,他更愿意不问,因此答应道:“那这个也不十分难办,充其量就是银子的事儿,你就放心交给我。但北山女真只怕还得派人先探探。”
少筠略略点头,又看着天边翱翔的雪歌,心里也恨不得能飞这么高。要是她能胁下生翅,她就可以远远的看着他。哪怕他恨她,再也不愿意找到她,她也希望她能远远的知道他的安好。原来……她不是不思念他,只是这一路太艰辛,有过太多生与死的纠缠,她才觉得她已经忘了他。等到她知道他遇到了危险,那种坐立不安,让她迅速瘦了一大圈。但可悲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就是因为一直都这样清醒着,却又这样矛盾着,所以内心拉锯着,扯得内里全是血肉模糊,唯有一副皮囊还完好。
还能做什么决定,让自己、也让他都好过一点?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这一路来,彼此都日晒雨淋、无法安放的心?
少筠伸手摸进怀中,叩关北上那四个字,太热太烫,叫她无从开释!
如果你要北上,那就让我为你披荆斩棘,开一条血路吧!
少筠拳头一握,揉碎掌中信纸,转头对图克海说:“北山女真,我要把盐卖进去!”
图克海又是一愣,回过神来,忍不住说道:“北山女真,人不多,跟鞑子交往却比咱们两个部多得多。这事儿,千万得好好商议着办……何况,我能在这儿还好,我眼下已经要赶回京城,你姐姐托了我一件大事,千万求着我要打听出你姐夫的下落来。”
少筠挑眉,暗下决心之余又对北山女真一事避而不谈:“姐姐托了你这件事情?她竟没有向我提及!”
图克海叹了口气:“妹子,你姐姐担心你,不叫我告诉你。她一提到你姐夫,在我面前都忍不住要哭出来,甚至要跪我。我不是不能办,但京里头我认识的人不是这一块的,要办,花银子是小,花时间是大,而且就算打听得出来,也未必能去把人救出来。可我一看你姐姐那身子,瘦巴巴的,所以索性向你明说了。”
少筠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放不下。”,说到这儿,少筠猛然醒过来。她一定要纵横辽东,只有这样,他日她才可能有更加充足的实力来营救亲人!
“图大哥,你就放心回京城,建州卫和海西女真的事情,我与穆大人商议着办,必然妥当。不过从今年开始,京城的风吹草动我都要知道,无论花多少银子。”,少筠沉吟半响,下定决心:“姐姐所托之事,连大哥都看出来她身子日渐孱弱,那我也不瞒你。她孱弱,一则是为事务繁忙,多半却是因为惦记生死未卜的姐夫和儿子。她既然郑重嘱托你,你便给她一个希望,尽力去打探。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届时你告诉我,我们再想办法就是。”
图克海点头:“这分寸我知道了。妹子,海西入春后天气好,你好好保重着。雪歌已经认了你这个主人,我也就该回去了。”
少筠点头:“是呢,海西的春天十分好!去年我来了就忘不了,今年带着我那傻儿子来开开眼界!”
正说着,远远两条小短腿扭着小屁股极快的扑了过来!
“娘!”
一声有些含糊的高呼,叫少筠心里的矛盾忧愁烟消云散!她跑前两步,蹲□子,张手迎接:“泰儿!快来!来娘这儿来!”
宏泰眉开眼笑,乌黑的发散在东风中,蓝色的衣带飞扬。他扑到少筠怀里,脸蛋埋在少筠的襦裙间。再抬头时,眉清目秀,依稀故人模样。
少筠紧紧抱着他,抹去他一额头的汗水,柔声问他:“泰儿,喜欢这儿么?”
宏泰抿嘴一笑,含蓄温和。他举着小手中的一节草梗,用初学的吴侬软语,嘀咕到:“娘……竹子……”
少筠十分十分欣慰!宏泰……活过来了!当初黄黄的小脸蛋,饿得连哭都没有力气。到今日,能跑会跳,还会叫她一声娘!
“小宏泰!”,图克海看见少筠瘦弱,笑着走上来:“图叔叔抱你玩飞飞好不好?就像你柴爷爷跟你玩的那样!”
宏泰搂着少筠的脖子蹭了两下,很舍不得的样子,然后又向图克海伸手:“飞飞……”
图克海大笑着夹起宏泰,高兴得宏泰哇哇乱叫。
少筠站起来,看着远处的穆萨沙和枝儿策马奔驰,心中充满了安定,连那些矛盾也稍稍沉了下去:有孩子们在,这一路再多的艰辛,她也相信自己能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