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弘治十七年深秋,京城很热闹。
春天时候辽东打仗,皇帝下令辽东都司的大都督程文运进京述职;此外,海西女真因为鞑靼常年的骚扰劫掠,迫切希望得到明朝廷的庇护,也在这时候派遣了使者进京。然而,最为瞩目、热闹的事情,是两淮蜂拥而至的开中商人。
开中商人在边疆换换取了盐引之后,需要到盐产区去支取盐斤。然而帝国之中盐政与军政、民政实则是脱节的,这导致两淮两浙的盐官甚至高高在上的皇帝,在毫无衡量盐产区产盐量的情况下肆意的分赏盐斤。最终的结果,就是开中盐商手持盐引却无法顺利的支取到盐斤。也正因为如此,一到支取盐斤的季节,大量盐商滞留两淮,排队等待支取盐斤,此称为“守支”。直至弘治十七年,两淮的守支问题,在积郁了多年之后终于彻底爆发。
早在弘治十七年的五六月间,朝廷为了应付巨大的军费开支,已经提早的颁布了开中令。然而,两淮商人罔顾朝廷的恩令,纷纷聚集京城,要求户部金科首先兑现他们手头挤压多年的盐引。
云小七作为开中盐商的后起之秀,手中握有两淮盐引达三万引之巨,两淮一年盐产量的六七成尽在手中,但眼瞅着的巨富就是触摸不到,自然分外着急!
九月初十,云小七拜见了户部金科的堂官,哭诉了一回。堂官答应他尽量给他催催,可他不踏实,缠着堂官絮絮叨叨,终于惹急了堂官,被堂官一顿棍子打出了门。不料一出门偏偏遇到了一阵秋雨,云小七又急又怒之下,当即大病一场,倒在来福客栈,连床都爬不起来。
云小七的妹妹清明原本就是个胸无点墨的东北大妞,一看哥哥成了这副模样,憨劲儿大发,带着几个扬州柜上的伙计,穿了孝服、披了麻布、扎了孝巾,直闯了户部衙门!披麻戴孝的哭得呼天抢地,端得是晦气到家!户部的大小官员文吏见状无不眉头大皱,然而清明却是不依不饶的,非要堂官给个说法。等堂官被纠缠的急了要给她一顿棍子,她又眯着眼嘟着嘴,朝着人来人外的街道,用那把大嗓门儿叫嚷着大明律令。按说她嗓门儿粗大,一副乡下口音,实在不像是有见识的姑娘。然而,她一张口,句句都到了点子上,搞得堂官打她不是、不打也不是。
这真是,尴尬、失礼到了姥姥家!
就这样,京城里的户部衙门乱成了一锅粥,每天迎来送往的,有绝大部分是被朝廷拖的快要上吊的开中商人。
所到之处,鸡飞狗走,这是云小七对清明小丫头的评价。
不过这句评价贴切的背后,是另一句对桑少筠的评价:所到之处,风云际会!
……
九月十三夜,月色微丰。
鬼六两年来头一回在这里上岸——曾几何时,他每年至少要来这里好几次,把手里收来的余盐交给这里的兵卫,赚些舔刀口的血汗钱——然而,前两年,程大都督一句闭关,海上的战神风雨安都退避三舍,他这样的小虾米,自然更不在话下!原本就是祖上损了阴德、落草为寇,他真不知道寇都做不下去,他还能有什么盼头!
月光洒下来,如同揉碎了的银箔洒在岸上。脚下窸窸窣窣的踩踏沙子声,听在耳里就像是他胸膛里还在跳动的心脏,隐隐约约的期盼着,将死未死。
不一会,眼前浮现了两道身影,一道如同铁塔一般,另一道颇为高瘦。而这两道身影之前,还有一道……
一抹纤细的如同天边微云的身影临水而立,侧脸的眉眼,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鬼六朝身后的小鬼挥了挥手,自己好奇的越走越近。而那种熟悉感,越发明显起来!但他一点都不记得他曾认识这样纤弱斯文的人啊!
大约是听闻了声音,身影转过身来。她背着月光,面目便被月光雕刻成了深邃模样。她依稀一笑,声音逸了出来:“破浪号的鬼六爷,别来无恙?”
破浪号、别来无恙?鬼六浑身一震,当即想起来,三年前那个女扮男装的玉蛟龙!他不由得失声叫出来:“姑娘!是你?”
身影又再一转,容貌便真正落在月光沐浴之下。极秀美的眉,极细腻的皮肤,柔和而淡雅的五官——三年不见,这姑娘这一身的风度,真正的山中梨花自在春!
鬼六看得有些呆愣,不由自主呢喃道:“我说是海上的玉蛟龙,可见不错!”
“哈哈!”,一旁的高瘦身影走了过来,笑道:“鬼六爷!想起来了?这是我们家小姐!”
鬼六闻声转头,眯着眼睛看了那身影半天,方才恍然大悟:“什么!你就是云爷、云小七?我细看了这半晌,隐约认出来你是当年船上那个总是两腿打抖的小子!”
小七又是哈哈一笑:“鬼六爷,你倒没有老眼昏花啊!走吧,咱们到那边小亭子里头再谈!”
不一会,三人落座。
铁塔一般的科林沁寸步不离的站在少筠身后,另有三个小厮点了气死风放在一侧,则又消失在视野中。直到此时,鬼六方才回过神来,朝少筠拱手:“小七爷托博茶的老王给我带话,我一点都没有往这处想。原来是姑娘你!三年功夫,如今看姑娘,身后有女真人护卫,又敢堂皇的在天津卫的地盘约见我。可见是发迹了!到底我当初没有看错人!”
少筠笑笑,转了话锋:“当初落难,蒙鬼六爷相助,心里感激记念,常常想着应该报答。小七回来报给我,说你还想做两淮的盐生意,我自然不该当做没听到。”
鬼六听了眼皮跳了跳。这姑娘的心机手段,他不是没有领教过,何况当初载这一行人一程,他拿足了酬劳,也算不上安得什么好心,所以这姑娘说一句多谢,他可不敢受之无愧。拱手,手高过头,落魄之人无地置喙,现实之道理!“姑娘!原本就是我鬼六有眼不识泰山!何况当初我就没敢小瞧你!我一个江湖浪人,不敢听一句多谢!但求一宿三餐罢了!若昔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你大人有大量!”
跟江湖人,说话,哪怕刀刀到肉见血,那也是明刀明枪,痛快得多了!少筠早已经知道鬼六的为人,因此笑道:“当初在鬼六爷的破浪号上,我就知道你的为人。也罢,我也不再矫情的兜圈子。鬼六爷,我约你,是想借你的能耐,帮我找到一伙人!”
鬼六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少筠也并没有着急,话锋又一转,笑道:“这两年鬼六爷的日子不好过吧?辽东程大都督闭关,你们素来海上走私盐斤的人只怕都没有了活路。两淮的灶户虽然愿意卖盐给你们,但是两淮是什么地方?地方的衙门、盐使司衙门,还有漕运衙门,衙门林立之间,你就算有大笔的盐斤在手,只怕不但活不了命,还会因此锒铛入狱。鬼六爷,你走投无路,甚至找到了小七。若我不知道也罢了,但我知道了,我就应该拉你一把了!”
利诱啊!鬼六看着少筠,很是无奈:“在姑娘面前,只怕我鬼六装不了鬼神、充不了门面。不错,我是走投无路了!我的破浪号老了,我也老了,海上大的船队是不会让我跟着混吃混喝的。只是我的小鬼们……姑娘,为了他们,丢性命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少筠点点头:“在你的船上,你就曾经对我直言相告这海上的走私生意,那时候我就说,鬼六爷长了一双判阴阳的毒辣眼睛。我知道你的为人,所以明告你,我托你办事,自然也保你好处。”
鬼六想了想,问道:“是什么事?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少筠缓缓一笑:“四年前我在你的船上遇到郝老四,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身负一桩血案。”
“没错,富安附近小渔村的灭村案,可他不就是在你我脚下这篇沙岸上伏诛了么!”
“郝老四伏诛了没错!”,少筠摇头:“大约鬼六爷没有留心过当初那个案子,那个案子里死了五十多人,男人皆是身披数刀,女人皆遭人奸、污。你想,单单上了你的船的那六个人,做得下这一桩惊天大案么?”
鬼六悚然:“你知道的这样清楚!你是怀疑郝老四还有同党?”
“必定有同党!”,少筠一口断定:“且人数至少不少于十人!”
鬼六舒了一口气,频频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说到这儿,鬼六兀得警醒:“姑娘,你到底是谁?你知不知道,你留在我船上的东西,还有人特地来找!何况你怎么知道这个案子知道的那么清楚?!”
少筠心中一哂,脸上笑容不变:“那个,我已然知道了。至于我是谁,你总有一天也会明白。不过我希望你能答应我托你的事,因为虽然有些危险,却是有利无弊的好事!”
鬼六想了想,觉得这姑娘实在不简单,但考虑到风雨安的座上宾亲自找的人,应该还算靠谱,因此问道:“莫非你是想让我替你查出这拨人来?”
少筠一笑:“鬼六爷不愧是道上的英雄,我尚未张口,你就已经得了大半!没错,我想你查出来是谁,找到他们的行踪。然后……”
“然后什么?”,鬼六有些着急:“姑娘,敢做这大案子的人,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这样的人,我却不大敢惹的。”
“鬼六爷说的没错!”,少筠接到:“重典之下还敢这样收买人命的,自然不是寻常盗匪。不过那渔村的人不过是平淡度日,与这些匪徒并无深仇大恨,郝老四他们为什么不去盗劫扬州府上的大户,反而舍本逐末?”
鬼六和小七都是沉思又点头。
“只怕没有别的原因,”少筠眯了眯眼:“就是受人唆摆!”
“只是为什么要唆摆郝老四他们呢?”,鬼六想不通这一点。
“因为唆摆他们的人想借郝老四的刀来杀人灭口!”,小七接到:“鬼六爷,这里头用不着想得清楚明白。我们要查自然就是我们的事情了,你若肯答应,我小七把这几年我们小姐赏我的东西全都给你,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