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孔雀蓝过肩凤女衣罗裁的襦衣裙,孔雀羽线绣的卷羽纹样,一支鎏金写意寿字长簪,少筠凝视铜镜中模样,心中波澜壮阔。
旧日她爱雅致、爱素淡,因为居家过日子,浅淡平常,原就是最大的幸福。从何时开始,但凡一些重要的场合,又或者仅仅是为了见人时张扬一番气度,她开始浓烈起来!她摸了摸身上的孔雀羽线,对着身后的侍菊笑道:“这件衣裳,这样的孔雀蓝,衬着这一支鎏金簪子,确有十分的富贵!”
侍菊轻轻扶着少筠的肩,同样看着西洋镜,笑道:“昔日在扬州,你也就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带一带那鎏金的簪子、钗子。咱们婢女中间总说,二小姐这‘小竹子’的名字,可真是贴切的。然而如今看你穿这样重的颜色,却也十分好看。”
少筠一行听,一行在一侧托盘上拿了一只淡雅的粉青绣香草荷包,放在鼻端嗅了嗅,笑道:“话虽如此,再闻你调制的淡雅的梨花香,我仍觉得身心舒坦。”
侍菊给少筠带了耳坠子之后,令小紫收拾妆台,自己扶着少筠起来:“我哪有这样的功夫再去收集梨花花瓣呢?!是明叔悄悄送来的!听闻是今年扬州留碧轩里的梨花开得不好,君伯吩咐让明叔在京城置办备着的。我瞧了瞧也过得去,来到京里也有些心思忙里偷闲,因此带着小紫也制了些,原本备着留给你安神用的,不想今日你倒记起来了,只是这荷包不大衬今日的衣裳。”
少筠笑笑,顺手就把荷包放进了袖中。她不会忘记,有人很喜欢她身上这股梨花香,觉得娇美柔弱,叫他情不自禁。
而今的他,在哪儿呢?
心绪如同秋日里的一方静湖,看着天上白云苍狗,看着空中黄叶飞舞,却只能默然凝望。
两人出了门,门边候着侍兰。侍兰为少筠理了理妆,笑道:“衣裳虽然变化,但是那股子气韵却是一般的。只是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呢?”
少筠笑笑。侍菊抢到:“傻子!怕咱们丢下你么?你也想想,你大伯就在京里,若是黑子将军这一回高升,你也就是朝廷的诰命夫人了,还能跟着去那些地方?何况小七这一边的状况,一天一个样子,你还不得盯着些么?还有,自从穆萨沙进京,三小姐像个小子似的,天天女真人打扮,堂皇拿刀满街跑,你也不拦一栏!”
侍兰哑口无言,只拉着少筠告状:“二小姐!你看侍菊!嘴巴比刀子还利,我还没说完一句话呢,你就拿了三四句话来堵我!”
少筠拍了拍侍兰的手:“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心里清楚。不过兰子,你身份不同了,这也是事实。所以,你也不必害怕咱们会因此远了你才是。”
侍兰抿嘴,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放心出门吧。”
侍菊少筠相视一笑,留下侍兰翩然而去。
马车之上,少筠问道:“都安排好了?”
“竹子就放心吧!你去丰财这几天的功夫,我还不能安排好这一桩小事么?”,侍菊整理好少筠的衣物,又给自己整平了衣裳,笑道:“锦春楼是京城有名的花楼,里头是官妓戏伶充斥,大多数是罚没为奴的教坊司奴婢。正因为如此,京官往里头消遣,是再自然不过了。张英正原是江苏昆山地方人,爱昆曲爱美玉,是朝中有名的戏痴,尤其喜欢西厢记。”
少筠点点头:“若非如此,姐姐也没法子咬住他。却不知今夜给他唱曲的是什么人?可靠么?”
侍菊一笑:“我打听清楚了,唱曲儿的是位官妓,名唤忆茵。听闻也是获罪的奴婢,但因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唱起昆曲来驾轻就熟,这一年来是红遍京城!张英正爱听她唱爱得不得了,好几次打听要赎身。只因为忆茵姑娘的身份,最后作罢的。至于可靠不可靠的,这些个官妓,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地方,只怕见惯这样的事情,只要咱们说话的当口回避了她就无妨。何况,锦春楼的上下我都打点过了。”
少筠一颔首,不再说话。未几,锦春楼遥遥在望。
侍菊给两人戴上帏帽,就引着少筠下了车,从后边厨房的小门悄然进入锦春楼。不多时,一个老鸨一般打扮的女人一摇三摆的上来迎接两人:“两位,请随我来吧。”
小道曲折幽静,阁楼笑语殷殷。少筠所过之处,绝无旁观者,仅有几名彪形大汉维护着。少筠心知,哪怕锦春楼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老鸨若想做些私密事情,也绝对有自己的办法。她不动声色之余,又觉得十分放松——世间大把的人耳聪目明!
不一会,老鸨领着两人停在一间厢房前,然后说道:“两位,就在这儿了!”
侍菊一句话不说,帏帽一动,表示知道,老鸨便一挥手,领着那些大汉退去。
侍菊一推门,里头依依呀呀的丝竹声盈耳而来。
少筠伸手略略提起裙摆,跨进厢房内。走得两步,听闻侍菊在身后关了门,她扬声道:“张英正、张御史,别来无恙?!”
听戏,金词玉句正酣然,平地一声雷!
身边唱戏的忆茵突然断了唱词,目瞪口呆。
张英正兀然睁开眼,斜倚在桌上的身子一抖,人立即站了起来——眼前一袭孔雀蓝罗衣的华丽女子正掀开雪白的帏帽,一步步的朝她走来。
孔雀蓝,犹如碧波万里,孔雀羽,犹如骄凤浴火而生。衣袂翩跹之间,来人,犹如天地混沌新生那刻般,波澜壮阔!
在这种气象面前,张英正突然觉得自己渺小的如同尘芥!
而一旁的忆茵张大了樱唇,不可置信地看着少筠,浑身已然僵硬的一碰就断裂成齑粉!
少筠一双天足,少了婷婷袅袅的风韵,却多了一份无与伦比的笃定!她一眼扫过一旁的忆茵,心中惊讶至极点,面上却噙着一缕笑容,对呆愣的张英正说道:“张大人果然是朝野闻名的戏痴,方才在辽东听了一出玉润玉莹的崔莺莺红娘记,今儿又惦记着锦春楼头牌的上楼下楼。”
张英正的呆愣瞬间被击碎!忆茵听闻少筠这样说话,脸上虽然不自然,却还是一言不发的缓缓坐到桌边。
少筠似笑非笑的扫过忆茵,一挥手,示意侍菊将伴奏的乐工都请了出去,自己则坐在张英正面前:“张大人,请坐呀,今儿您包了忆茵姑娘,可谓良宵千金呢,怎好辜负如花美眷、似水华年?”
张英正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黑,黑了又变白,十分精彩。
少筠也不理人,抚了抚衣袖,点了点桌子,巧笑倩兮:“张大人,怎么不坐?忆茵姑娘尚且心安理得的坐下了呢!”
张英正局促不已,缓缓坐下了,却如坐针毡:“你……这位娘子,你是……”
少筠畅然笑笑:“我是桑少筠,昔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中梁师道同知继夫人的妹妹。”
张英正嘴巴张了张,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闻大人方才从辽东巡边归来?”,少筠继续表演:“辽东……我姐姐的流放之地,您大约不知道?”
辽东……张英正似乎抓住了些什么,浑身开始发抖。
“爱玉爱戏,真真是个好嗜好!”,少筠叹道:“所谓‘人无癖而不可交’,若有所好,自然可交了,大人觉得呢?”
张英正缓缓匀过一口气来,深秋的夜里霎时沁出一背的冷汗。他磕磕巴巴的说道:“你、你是……那、那玉……山子……”
少筠笑意益深:“那个玉山子,不瞒大人,我千里迢迢运进京城了,就安置在城南一所院子内。它呢,是随着戏里的主人、崔莺莺一道来的,就等着戏里的张生扮上了,再唱一出玉润玉莹的西厢记。”
话至此处,张英正已经是一头的冷汗:“你……你想怎么样。”
少筠缓缓一笑:“大人慢急,容民妇细细禀来。张大人身居都察院御史一职?我这儿,有一件于国于家有益,于您更加有益的事情,向禀报大人。”
张英正捏了捏拳头,按捺着心绪,颤抖着声音:“何事?”
“死谏!”
张英正张大了嘴巴!
“大人,辽东一战,国库空虚!户部开中,乱粥一锅!两淮盐业,几近崩塌!期间为何,您……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