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谷雨
中午十二点,于燕走进岚城第一人民医院的院办办公室,里面已经站了不少记者和摄像。
不久之前,他们还分散在医务科、院长办公室,以及住院楼病区了解伤医事件的情况,眼下全部被保安请进大本营,情绪激动,免不了举起相机讨要说法。
院办主任胡先锋靠在褐色的办公桌前,面容严肃。他今年五十余岁,身材精瘦,眼神中透着股洞察世事的精明。他对着面前的众人压了压手,提高嗓门道:“是,大中午的让各位挤在这里,我很抱歉,但医院有医院的规矩,我们不接受随意的没有计划的采访,这会影响医护人员的工作,也会妨碍患者就医。”
话音刚落,有人应道:“这您可冤枉我们了,我们在住院部门口就被拦下,连医护人员的面都没见到。”
“对,我们是岚城电视台的,医院凭什么阻挠我们?”
“我们是岚城晚报的,院长避而不见,需要您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
胡先锋的声音顿时被掩盖住了。他不无焦躁地皱眉:“我再重申一遍,院方只是维持秩序,没有阻挠各位的采访,至于院长不露面,是因为出差在外还未赶回……最迟明天上午,院方会出通稿对此事进行说明,届时还望各位配……”
“我们当然配合,但我们也要见当事人。”对面的记者打断了他。
胡先锋深吸一口气,还要开口,却见年轻的秘书从门口快步走进。
于燕站在门边,不防被他撞了下手臂,远远看他低头在领导耳边说了什么。很快,那位主任的脸庞像四月的乌云般灰败下来。
他的反应预示了某种糟糕的后果,半晌,他扶着桌沿,声量变低:“殴打医生的患者家属……因抢救无效去世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陌生的沉寂。
。
一个昨天还生活虎,能用拳头打伤中年医生的男人,二十四小时后就离开了人世。于燕看着墙上的矩形宣传牌,无奈地想,死亡是神秘的,尽管医院被认为是离生门最近的地方,但还不具备打破这种神秘的能力。
主任秘书将最后两位记者请出办公室,看见走廊上还站着一个人:“请问你是……?”
“我是风相杂志的记者。”于燕打消他的顾虑,“我们之前联系过,今天来做戴焕中医生的专访。”
“哦。”他记起来,“真不巧。”
秘书回头看了眼,主任皱着眉在打电话,他敲了敲门,示意有人找,又交代于燕:“主任知道专访的事,你先进去吧,我十五分钟后回来。”
“好的。”
胡先锋挂断电话,疑惑地看向于燕,她走过去递上名片,自报家门,他的脸色才缓了缓:“那先请坐吧。”
他起身倒水:“你要是约早几天就好了。戴医生的伤势不轻,重度脑震荡加手脸多处创伤,科室里打了报告,医院也同意他在家休息半个月。”
于燕接过水,说了声谢谢:“戴医生有向对方索赔吗?”
“目前没有,不过出了这档子事……”主任懊恼,“哎,也不知道是谁倒霉。发生冲突时,那人心肌梗塞当场倒地,急救后送到icu,一直到今天早上还有希望,结果……你也听到了,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电话铃又响起,胡先锋忙去接,于燕则没有出声。她记起两个小时前从记者同行那里打听到的信息,打伤戴焕中医生的男子姓李,遥省人,带女儿来医院求诊,先是等床位等了三天,后在病房住了半个月,检查做了一大堆,却连什么病也没查出来。昨天戴医生带人查房,了解完情况就要走,这位父亲接连询问却得不到确定的答案,身心俱疲勾出急火攻心,动武发泄的念头只在一瞬间。
被保安请到院办的路上,那位同行跟她感叹:“一个病房几张床,不算其他陪护的家属,查房的医生总有四五个吧,这么多人竟然拉不住一个失控的父亲,可见他是积了多少怨念。”
现如今,怨念随着生命迹象的消失凝固成一片绝望的空白。于燕不禁想:那位久治不愈的女儿,看见了父亲的动怒和发病,那眼下是否知道父亲离世的消息?
“于记者。”主任询问,“你看,你从上海过来也不容易,今天采访戴医生是不可能了,我们是再约时间,还是——”
“我可以等。”于燕说,“我想先了解一下伤医事件的原委。那位患者有其他家属吗?她妈妈在哪,我能不能见见她?”
“没这个必要。”主任的语气冷了几分,“我刚才说了,明天医院会对此事做出说明,包括家属的意外去世。但这些跟你的采访内容无关。你放心,我们会联系戴医生,如果他恢复得好,同意在家里接受专访,我们会及时通知你。”
于燕察觉他的抵触,也知他接下来将焦头烂额,没时间理她:“那好吧,麻烦了。”
“应该的。”胡先锋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是部分文献资料和荣誉证明的复印件。这月月初,由医学科学院院士牵头完成的“中国成人肺部研究”的第二项重要成果在国际权威医学杂志发表,岚城人民医院呼吸内科作为主要研究单位之一,共同参与了此项研究,戴焕中教授则荣列共同第一作者。喜事在前,众多媒体联系院方要做专题报道,而在考虑了发行量、影响力等因素后,风相杂志是唯一一家获得专访权限的月刊。
胡先锋把文件袋递给于燕:“这些资料能帮你更好地了解戴医生,他很了不起。”
“是,多谢。”于燕接过,又听他说,“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采访前我需要看下你的采访提纲,关于这次意外,烦请不要多提。”
“为什么?”
“和戴医生的成就相比,这次被打完全算是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污点。”
于燕不喜欢污点这个词:“是戴医生的意思吗?”
“是院方的意思。”主任用一种劝说的语气道,“我们请你过来,是相信你的专业能力。戴医生是科室的带头人,他的团队代表医院呼吸科疾病治疗的最高实力,我们需要替他把关。”
主任的眼神十分诚恳,即使于燕知道那诚恳里有几分故意,也没有戳破:“好的,我想我明白了,不过,如果戴医生遭受的是无妄之灾,那么,一个好医生值得人们为他的无辜进行辩护。”
“是这样,不过……”
于燕打断他,礼貌颔首:“请放心,我的采访一定会基于客观事实和受访者的主观意愿。”
胡先锋盯了她一会儿,仿佛是在验证她是不是在耍心眼,于燕没有躲,这让他比较放松地喝了口茶:“那行,中午一起吃饭吧,我让秘书去食堂点几个菜。”
“不用了,您忙您的。”于燕把文件袋放进随身的双肩包,被主任送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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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楼的电梯慢得让人丧失耐心,方成彬的电话打进时,于燕已经从消防楼梯走到了五楼。
“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于燕情绪不高,把今天的遭遇简单说了一遍。她在胡先锋面前需要扮演通情达理的专业记者,对自己人可以直抒想法,“他对当地媒体的态度,以及拒绝我的调查,我有理由怀疑戴医生在诊疗过程中存在过失,而院方选择包庇。”
“你的怀疑很不值钱。”方成彬没好气,“院办的做法很正常。医患矛盾的发生总有缘由,人们对原由的猜测会影响对当事人的客观判断。”
“所以,难道不是将原由公之于众更靠谱?”
“那也得看时机。院方要求我们做正面报道,目的就是宣传。在这个当口出了人命官司,无论对错都会把涉事医生推上风口浪尖,你也知道,舆论往往会偏向弱势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