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水乡小娇娥(后记)
师傅很喜欢说陈年旧事,他当年捡到师兄师姐的来龙去脉,我们都听了千百回了。
捡到师兄的地儿,距离梨园只有三里的路程。据师傅回忆,那里开了大片大片的锦带花。师兄八九岁的时候,才开始习字,学会的第一个字,便是师傅手把手教的“忠”字。
师姐是在一处鱼塘边捡到的,那天下着暴雨,她幼小的身躯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师傅心疼极了,将她领回去收留。后来,又给师姐取了个名字,唤作悠游,因为师傅希望她以后的人生,能像水里的鱼一样悠游自在。
至于他们的身世,师傅不晓得,不过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罢了。
不过我何其庆幸,此生还能知道生父生母是何人。当年万岁爷得知我的身世后又惊又喜,随即命四爷拿着那个花笺,鉴别真迹。
后来才知道,我的生父是纳兰容若,满洲正黄旗人。这个玉树临风的满清第一才子,出身名门,满腹经纶,工书法,通经文,善丹青,精骑射。虽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却不像大多数富家子弟般玩世不恭。
出现在万岁爷画上的那个御前侍卫,便是他了。说起他与万岁爷,两人从小相识,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所以关系甚好。
怪不得当初万岁爷会将一个戏子留在宫里,要知道,这个身份总归不算大雅。
说到我这个生父,他虽是侍卫,却才华横溢。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十七岁入国子监,被祭酒徐元文赏识,十八岁就考中了举人。
生父出身显赫,家族与皇室沾亲带故,祖父纳兰明珠是朝廷重臣。对他来说,童年是无忧的,做为世族公子,他享有优渥的生活和尊贵的身份。年少的他文武双全,既能在诗词上一鸣惊人,也能在沙场上百步穿杨,祖父对这个儿子十分满意。
只可惜,这个大清才子,他的情路却是举步维艰。
在生父的少年时光,曾经与青梅竹马的表妹产生了朦胧的感情。这段感情掩藏在唇齿之间,那时的他们想过白头偕老,可是事与愿违,这段朦胧的感情没能终老,最后以表妹入宫选秀而终结。
从此宫墙一道,如隔关山,生父将满腔悲伤写在纸上:“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这是他遭受的人生第一个打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走出来,也是在这时候他明白了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好的结果。
十九岁那年顺利参加殿试,谁也没料到他在殿试前夕迎来了人生又一个打击。突如其来的一场病,让他无法顺利参加殿试,只能拖着孱弱的身子回家养病。
病痊愈后,生父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风光迎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一个是才华惊人的翩翩公子,一个是貌美如兰的大家闺秀。两家门当户对,显得十分登对。这本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婚事,只是生父的心中始终有一道伤疤无法痊愈。
看着知书达礼的卢氏,生父既高兴又悲伤,表妹曾是他心头的不可替代,如今所娶非人,纵然卢氏是位难得的佳人,但他依旧有一丝惆怅。卢氏也心思巧妙的发现了丈夫异样的情绪,但是贤惠如她,并没有追问丈夫前尘往事。
某天,生父在书房念书,忽然觉得背部有些痒,卢氏恰好发现了他的不自然,于是帮他挠挠痒。这种贴心的主动,生父有些感触。有的时候夜深了,生父发现妻子没有睡意,还在聚精会神地捣鼓凤仙花,在制作着染指甲的液体。还有的时候,两个人跟小孩子似的,玩玩捉迷藏,好不愉快。
生父在卢氏一天天的关心下渐渐也对她动了心,这份感情来得有些迟,但幸好不算太晚。在与妻子的相处中,生父发现卢氏竟然还是一位才女。卢氏才华横溢、饱读诗书,能够与他侃侃而谈。他们吟诗作赋,赌书泼茶,茶香氤氲在空气间,两人的相处至极。
从此他对卢氏的爱更深了,这种感情与对表妹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如果说表妹只是情窦的懵懂,那么卢氏便是陪他过着细水长流生活的那个人。一起坐在院子里乘凉,一起嬉闹。两人同床而眠,夫妻间总有说不完的话。
早晨有时卢氏先醒,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生怕打搅了生父。有时也是生父先醒,他会坐在床边看着妻子美好的容颜,恍然有种已经走过半辈子的感觉。
那是一个普通的早上,生父睁开眼时发现妻子已经不在房中了。天刚破晓,还有些昏暗,他点上了灯,发现灯下有卢氏的一支玉钗,玉钗上还有卢氏的温度。他拿在手上,想象着卢氏将它斜插在发间,定然美丽动人。他真的没有预料到,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会有如此意外的美好。不知不觉中,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卢氏,表妹的身影也早已不在了。
令人惋惜的是,生父与卢氏只有三年的夫妻缘份,三年后卢氏因难产而亡。卿卿佳人就这样撒手人寰,生父措手不及,几近崩溃。他们只是携手了三年而已,上天为何如此薄待卢氏,他惊愕只是一夜间夫妻俩就已经阴阳相隔,此生再也不能相见。那时,生父无法接受妻子已经离世这件事,他将卢氏的灵柩放在禅院里,迟迟都不肯将她下葬。
每到卢氏的生辰祭日,他更是肝肠寸断。那些过去只是觉得寻常的日子,如今叫他难以忘记。牛郎织女尚且都能一年一会,在七夕佳节见上一面。而他与卢氏却是死生不复相见,那琴弦和鸣的三年就像黄粱一梦。
卢氏死后,生父郁郁寡欢。即便续娶了官氏,还有颜氏为侧,也弥补不了内心的痛楚。直到遇见了另一个女子,我的生母沈宛。
生父在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里,某次有机遇去江南小住了一阵。那时,友人顾贞观为他介绍了当地一位颇有诗词才华的名妓沈宛。
生母自小在江南长大,是个汉族女子。而生父何以知道这个女子,皆因那些汉家文友的赞美之词。生父的文友里,属江南人士居多,闻听此才妓,慕名买场,又荐与生父。所以她的才华,生父很是欣赏。也许是对寻觅知己的渴望与怜惜,两人有情有意,遂结金兰之好。
生父回京后,托好友顾贞观将生母接入京城。只是由于种种原因,生母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明府,只能在德胜门内置房安顿。
但好景不长,半年后,也就是康熙二十四年。生父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而后一病不起。七日后,于农历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年仅三十岁,虚龄三十有一。
面对生父的英年早逝,生母含泪返回了江南。只叹天公不作美,有情人终不成眷属,留下一段让人叹息的风流憾事。
回去后,生母才发现怀了身孕,一个弱女子的孤独无靠可想而知。雁书蝶梦皆成杳,她与生父自此连书信相交都是不能了。惺惺相惜的两人,便是阴阳两隔。
这个富家公子,不管对谁,都是坦诚相待。他交友“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这些不肯落俗之人多为江南布衣文人,如顾贞观、严绳孙等。他对朋友极为真诚,不仅仗义疏财,而且敬重他们的品格和才华,如同“平原君食客三千”一样,当时许多想升官发财的名士才子都围绕在他身边。
“山一程,水一程”与“风一更,雪一更”的两相映照,生父风雨兼程的人生路,正如其词。
他的好友顾贞观曾这样评价:
“容若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容若词一种凄忱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也正如他的先生徐干学所形容的:
“从吾游者亦众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殆未有过之者也。”
万岁爷爱读生父的诗词,经常赏赐给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礼物。我以往读的诗词里,也见过生父的一些诗词。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又如木兰词里的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由此可见,生父的本性绝非官僚。他的内心,是一个清新超拔的隐士,只不过隐于市、隐于朝而已。并不见得就比隐于野、隐于山水来得容易。紫禁城,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束缚个性的大鸟笼子;纵然是以金丝银线编制,同样意味着对翅膀的限制。他尊重皇帝,但更向往自由。他的一句“不是人间富贵花”,足以证明他对功名利禄的超脱与淡泊。
官门一入深似海,这种苦闷的情绪长期折磨着清高的诗人,使之常有无奈之感。当然,生父是懂礼法的,不好意思像陶渊明那样罢官,挂冠而去,那折腰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一次,他去大觉寺烧香拜佛,吟咏道:“蝴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是啊,真正的鸟儿,是无法在笼子里颐养天年的。他喜欢约一群文友在渌水亭里诗酒唱酬,这种雅趣,才是他向往的。
说起生父生母,他爱过她,她爱过他。只是这爱因何而起,未开始就已穷途。而我,只是个遗腹子罢了。
清圣祖康熙二十五年,师傅在江南捡到我的那天,发现襁褓中塞着一张花笺。师傅取出打开来看,只见花笺上字迹娟秀的写着一段话:“江南艺妓沈宛,迫不得已留下此婴,名唤纳兰长安。生父是京城纳兰家长子,纳兰容若。奈何命薄缘浅,从此无处寻。若是被有缘人发现,便是命中注定…”
师傅收起花笺,喃喃道:
“得,是个小娇娥,且好生养着,将来兴许能成个角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