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长城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下)
春桃睡下以后,我默默走出厢房,天上的月亮大又圆,像极老乞丐曾经给我吃过的熏肉大饼。
我坐在石凳上托腮看着面前的大槐树,思绪飘散得十分妖娆。
一会儿是春桃拿着面袋从屋里出来,迎着云扬好看的笑眉笑眼,害羞道:“我已经给你掸过了,很干净。”
一会儿是云扬温润的声音:春桃姑娘,我赔给你吧……你老爹上回跟我说想学雕刻,你替我跟他说一声儿,明天午后我带着木料过去,束修就一壶清酒。
一会儿是春桃红着脸遮遮掩掩地抬头,迎着云先生华美的眉眼,轻声道:云先生,你不用理会他们……可是,你真的会做风筝?
一会儿是云扬在春桃老爹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和柴鸡咕咕咕,老鸭嘎嘎嘎,街狗汪汪汪的混声里快活的笑弯了腰,修美的鼻尖在清晨的和煦的阳光里光芒熠熠。
一会儿是春桃趴在棉被上,红着眼眶:小满姑娘,你老爱问‘后来呢’,但是这个故事是没有后来的。云先生走了,明明年前云先生还答应开春再给岁岁晚晚做风筝,这回不做大雁风筝,要做雄鹰风筝,就是遥远的草原上时常一翅冲天的那种雄鹰,但是来年开春之前他就走了。
“你是在哭?难过?”
仙界特有的清冷声音在年末最冷的深夜里生生激得我寒毛倒立。
我抹了把泪,淡定道:“不,看到你来了,我喜极而泣。”
神君在我对面坐下。
我试探道:“太子清越最近来的愈发勤快。”
他弯唇浅笑:“嗯,没认错。”
我忧伤望天,他总是能猜出我的本意,不管我假装多么不经意。
“你早就看出来了,却从不提醒我。”
“这些日子来看你的可不止我一个,你不质问别人却来质问我?”
我擤擤鼻水,瞪着湿润的眼儿往他脸上瞅,压着嗓子暧昧道:“我两回把你压在床榻上上下其手,龙九天枢可没有这种礼遇,你还要跟他们做比吗?”
他一愣,蓦地笑起来。
我偏着脑袋用衣袖抹抹眼泪。
北天玄光千年万年里一时在丹熏山混吃等死,一时在人间游历看戏,此种憾事儿只能让之动容,却不至于泪流满面。然而赵满这副人壳子感情却是极为丰沛,这都子时了,还在滔滔不绝地喷泪。
“玄光,”他伸手轻轻擦拭我的眼角,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柔,“我很久未见你流泪了。”
我泣涕交纵:“太子清越,你要是把我错认成别个神女,我会翻脸的……是哪个山头的玄光流的尿泪让你记在心里了……”
太子清越笑容盛开,我趁着他高兴,拽住他的手默默跟他合手掌。
太子清越临走也没告诉我到底谁的眼泪落他心里了,我想我回去得上司命老儿那里排查一下瞧瞧天上地下有没有跟我同名同姓的。
我睡到后半夜,总管跟小安前后脚跑来敲门,我说前后脚是因为总管敲门的时候我应着我正在穿衣,盏茶功夫就去怡园,片刻后,小安再来敲门,警告我最好用往日奔向茅房的速度奔向怡园盛怒的王爷,不然恐怕来年的今日我的坟头儿要长草。
我奔向怡园,差点与再次赶来寻我的总管撞上,荣过站在怡园里头,隔着怡园敞开的朱漆大门和明光光的灯笼,遥遥指着门头的牌匾问我:“赵满,抬头往上看看,那两个字读什么?”
我看一眼,谦卑地回道:“怡园。”
“那么,今儿你嘴里的‘台园’是谁告诉你的?”
我平静看向支着膝盖大喘气的小安,早前他算说对了,他真是寡女,孤男的嘴可没有这么碎。
“台园是我屋一个姑娘告诉我的。”
总管眼神诧异地看着我,“赵满,寻常一个厢房都是住两个丫头,但是你是最后一个进府的,住的是单房。”
“那我不知道,反正我来的第一天,那个姑娘就住着了。往日屋里的洒扫活计都是她在做,她还会剪窗花,还替我晒过过冬的被褥。”
总管小安齐齐往后退一步。
我虽读过千百册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话本,自诩早已练就金刚不坏的脾性,但是此时仍是有些难过。我往日与旁人说笑鲜少提到这个姑娘,偶尔一不留神提到,旁人生出些疑惑,我也不去深思,话头话尾不经意就带过去了。她是如此沉默不出众。我忽略的如此理所当然,就如梦里那个冷漠的白发师父忽略心碎成灰的妖姑娘。
我抬头去看荣过,他的脸色虽是惨白色,却并不是小安形容的盛怒,很难一言蔽之,喜悦,悲恸,沮丧,疲乏,期待,焦躁……
“早年,我教她识字,她读读写写片刻就不耐烦了,不耐烦还不愿意我看出来,假作突然想起要洗衣晒被腌菜,默默遁走。”荣过缓缓道,“她来到燕京,第一回走出房门,就来到这里,我在后面陪着,她难得露出笑模样,指着怡园的门头说:这个字我认得,这个念‘台’。我问后面那字念什么,她说不知道,我也没纠正她,顺着她说,这是台园。”
荣过抬手抚额,默默站在空落落的怡园里。冬夜夜风凛冽,吹得我几乎站不住脚。小安磨磨蹭蹭来到我身后,悄悄拽拽我的衣袖,捏着嗓子问我是不是阴阳眼,我也捏着嗓子回他说是,说完换上惊恐的表情看着他的肩膀,吓得他立时面如土色。总管大约是知道事儿的,一张老脸上有不可避免的恐惧,也有怜悯。
荣过低哑道:“她是个爱哭的,没有买到绣线要哭,追打岁岁追不上要哭,大雁不找她玩儿要哭,她老爹从房顶掉下来哀哀大叫,她帮不上忙也要哭……在清河镇,她的生活全是这些鸡零狗碎的,顶天的委屈不过是她老爹当着大雁说出她曾经看上镇长家的外姓侄子,她老娘把她千辛万苦绣好的鸳鸯帕子面朝里缝进晚晚的棉袄里……那时,我就手送她几缕绣线,送个木雕,随口漫聊几句,就能哄她发笑。后来来到燕京,她日夜恸哭,血泪盈襟,那是真的痛到极致……她□□桃,但是我带她出来时,替她取名绵绵,取自无穷世事浩难料,岁晚沉绵卧草堂。”
我心里一沉,蓦地想起他醉酒时曾经说过的话,那时我以为他嘴里念叨的“绵绵”是个不相干的。他说:我唯一失算的,是那场屠杀……
还有几个时辰之前他与小皇帝的对话:
“所以,朕大婚之后,皇叔还是会走?”
“皇上,这是先前说好的。”
“即便那里寸草不生?”
“即便那里,早已寸草不生。”
……
今年的初雪虽然有点迟,但总归是来了。我抬头看着半空洋洋洒洒的雪瓣,脸上哗啦啦淌泪。
“赵满,你怎么哭了?”
小安凑上来几乎与我脸贴脸。
我用掌心把他推开,哽咽道:“起开,容易斗鸡眼。”
小安不屈不饶贴上来,稀奇道:“我说,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