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青梅竹马
“悠悠,你怎么在这?”李盼盼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李悠悠。
“娘,”李悠悠奶声奶气一声唤,便投入李盼盼的怀抱,她的个子才到李盼盼腰上,也算同龄小孩中生得高的了,她仰起头看李盼盼忧愁点点的美丽容颜,回头指了指赵士程道,“是大哥哥带我来的。大哥哥知道陆三公子府上怎么走,我就央他带我来了。”
李盼盼看着一脸失魂落魄的赵士程,犹豫着该不该打招呼,因为赵士程的目光始终逗留在唐婉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于是李盼盼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唐婉身上来,见唐婉正浅笑吟吟地向赵士程欠了欠身子,做了万福,“赵公子!”
不不不,婉妹妹,我是程哥哥!赵士程在心里拼命呐喊,口上却说不出只言片语。婉妹妹,你到底认出我了吗?我是你的程哥哥,五岁的时候……六岁的时候……七岁的时候……八岁的时候……赵士程眼前又飞快地闪过快乐的童年时光,那些时光之所以快乐是因为有婉妹妹的身影。然后整个少年和青年时期,他都被痛苦和相思煎熬。
见赵士程面色煞白如纸,唐婉有些不解,只是关心地问道:“赵公子,人不舒服吗?”
“哦!”赵士程回神,神色惆怅,他摇摇头道,“既然已经把悠悠送到盼盼姐身边,那小生就告辞了。”赵士程双手一拱,深深一揖,转身欲走,李悠悠喊住了他。
“大哥哥……”
赵士程回过身去,怅然地看着她。小小的女孩,圆圆的小脸,大大的眼睛,水灵水灵的。她甜甜问道:“大哥哥,你不陪我找爹啦?”目光里满是恳求和询问。
赵士程很是凄婉,为唐婉目光里的生分。童年的时光他一直铭刻于心,而他的婉妹妹却是风过无痕,并不曾记住他这位邻家哥哥。
“悠悠,娘带你去找你爹,少夫人说她会带我们去找你爹!”李盼盼眉飞色舞的,她蹲下身子看着自己珠圆玉润的女儿,眸子间满是热烈地期盼。
“真的吗?你会带我去找我爹?”李悠悠仰着头问唐婉。
唐婉微笑着点头,“你爹就在府上,我这就带你们母子俩去见他。”
“太好了!爹会带我和娘回家吗?那样,我和娘就不用住在梨香院里头,不用看李妈妈的脸色了,娘就不用每天夜里偷偷抹眼泪了。”李悠悠欢快地摇晃着小脑袋。
赵士程的脸上不自觉也传染了她的笑容,他轻轻道:“悠悠,找到你爹后,别忘了和大哥哥之间的约定。”
“找到我爹后,我就带着我爹我娘一起到大哥哥府上做客。”李悠悠已经走到赵士程跟前,伸出她的小指头。就算她高高伸着她的小指头,亦不过才到赵士程胸口,赵士程含笑地弯下身子,也伸出自己的小指头,勾住了李悠悠的小指头。阳光在这一刻轻巧地落于紧紧相勾的两根手指上,光滑的指甲面反射出晶莹的光线,落进赵士程和李悠悠眼里,两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一言为定,李悠悠!”赵士程说。
“一言为定,大哥哥!”李悠悠答。
赵士程再次向李盼盼和唐婉施了一揖,便转身蹒跚地走出陆府。他不忍回头再看唐婉,他不忍看了她目光里的纯净与安宁而徒生伤感,他不忍想自己全部的青春故事于唐婉而言却是一片空白与茫然。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恼。而唐婉亦不曾在赵士程的背影上多做停留,她只是对李盼盼母女道:“盼盼姐,我这就带你们母女去找仲高哥。”
正要迈步,忽见陆游从穿廊上走过来,双手背在身后,衣摆生风,颇有风度,但却一脸愠恼。
“表哥,怎么了?”唐婉迎上去。
“婉妹,你怎么和盼盼姐站在门外?外头风大,小心着凉。”陆游看到唐婉,自觉掩了一脸怒容,和风细雨地说道。
见陆游已经换了一脸笑容,唐婉略略宽心,陆游待她总是知冷知热的,所以就算婆婆待她严苛了点,她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陆游已经注意到李盼盼身边的李悠悠便道:“这不是士程兄家的亲戚吗?士程兄,人呢?”
“已经走了,”唐婉道,“表哥,你知道仲高哥现在哪里吗?我要带盼盼姐和悠悠去找他。”
“他刚刚在我书房,你们找他做什么?”陆游好奇。
“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唐婉匆匆领了李盼盼和李悠悠奔书房而去,把陆游一人晾在回廊上。
唐婉三人抵达书房的时候,仲高还气呼呼坐在椅子上,边喝茶边碎碎念地骂着:“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迂腐!应时文章不作,我看你出人头地永无时日!”忽见唐婉领着李盼盼和李悠悠走进门来,他登时呛了一口茶。
“仲高哥,你看我把谁带来了?”唐婉满心欢喜,她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让有情的人成眷属,让失去父亲的孩子找到父爱,多么完满的一件事?她怎么会料到,就是这个春天里阳光和煦的日子,她的人生自此跌入谷底。
“弟妹,你怎么让这种**女子登堂入室?”陆仲高横眉冷对。
唐婉一听声息不对,刚想辩解,李盼盼阻止了她。李盼盼对她道:“少夫人,麻烦你带着悠悠在园子里玩一会儿,我和仲高单独说几句话。”
唐婉心想也是,陆仲高和李盼盼是旧**相见,她一个外人在,肯定会不好意思,便拉了悠悠出了书房,而悠悠看了趾高气扬的陆仲高,心里暗忖:难道这个并不友善的大官人就是她爹吗?
唐婉和李悠悠一走,整个书房就只剩下仲高和李盼盼两人。四目相对,没有爱,只有怨怼。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到头来相爱不成反成怨。
“仲高……”李盼盼一声呼唤,喉咙口便有一个鸡蛋梗了上来,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剩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我和你之间早就结束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陆仲高恢复了气定神闲,兀自饮茶,并不抬眼看李盼盼。而李盼盼却不能不看他。这个男人是她曾经深深爱过,并委了身的。她在梨香院挂头牌的**就被他买走,软香温玉,芙蓉帐暖,他们度过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段时光,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他不止一次说要替她赎身,娶她进门。她出生烟花柳巷,她不指望他明媒正娶,只要能带他回到陆府,哪怕做侍妾,哪怕做姨娘,她也是甘愿的。可是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他给的答复竟是:陆府世代,清白门第,岂容章台娼妓登堂入室?从此后,他在梨香院绝了烟迹,而她终日以泪洗面。分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怀了这个负心汉的骨肉,梨香院的妈妈逼迫她,姐妹们劝告她,大家都让她流掉孩子,可是她不愿意。纵使他负了她的心,她自己也绝不能辜负自己的心,她那么深地爱恋着他,一见他便低到尘埃里。为他养一辈子孩子,也是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可是,随着悠悠一天天长大,模样儿越来越俊俏,**儿李妈妈的狼子野心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她总叼着她的旱烟打量李悠悠,嘴里嘟哝着:“如果不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咱们自己把她养大,十六年后可又是梨香院的一位头牌!”李妈妈奸贼的笑容挂在皱纹上闪动,李盼盼如坐针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儿步她后尘。悠悠的血脉里一半流着她低贱的娼妓之血,一半却是高贵的陆府的血,她无论如何都要女儿过另一半血脉的生活,读书识字,气质芳华,而不是像她这样烟花柳巷,卖笑为生,任人践踏,卑微成泥。于是,李盼盼来陆府寻找唐婉,这个善良而知书识礼的女人会帮她的。直到这一刻,李盼盼站在陆仲高面前,才清醒地认识到,就算历尽千辛,就算唐婉从中牵线搭桥,就算她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仲高公子,亦是斯人已变,面目全非,更有那颗心,再也不是最初遇到的那颗心了。
站在陆府书房内,李盼盼止不住地发冷,手脚都微微有些抖。陆仲高抬起头看她,只这一眼,她的心沉入万丈深渊,瞬间就死了。他的眼神里一点眷恋,一点爱意都不复存在。这个男人已经不爱她了,或许从来就没有爱过。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女子。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还不快走?”陆仲高面露愠色。
李盼盼一凛,声音冰凉道:“我来找你,并不是想缠住你,想和你重修旧好,只是要你认回我们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陆仲高双眉一挑,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就是刚刚唐婉带进来的那个小女孩吧?”
“正是,她叫悠悠,今年六岁,是我们俩的女儿……”
“一派胡言!”陆仲高愤然起身,打断了李盼盼的话,道,“那明明是赵士程家的亲戚,怎么会平白无故变成我陆升之的女儿呢?”
“千真万确,如若我骗你半个字,叫我被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李盼盼赌了重咒。
陆仲高很是不耐,一甩手,一个茶杯就被掷到地上去,摔成粉碎,冷冷道:“一个烟花女子,人尽可夫,不知哪里弄来的野种敢冒充我陆仲高的女儿?”
李盼盼惊跳起来,她对着盛怒中的陆仲高走过去,抓住他的衣角缓缓跪了下去,泪水瞬间就倾泻在面庞上,哀哀道:“你可以不认我们之间那段美好的时光,但是你不能不认悠悠,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她总归是陆门之后,身体里流着你的血,你总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和我一样沦落风尘,任人践踏,任人笑骂,一辈子在烟花柳巷中卖唱、卖笑、卖身吧?”李盼盼的哀告,陆仲高有一瞬的动容,他的眼前仿佛回到初识李盼盼的日子,那段日子,云淡风轻,春宵夜夜……但是陆仲高面上的温柔一闪而过,他收拾了一时的凌乱,怒视着李盼盼。
“你不要花言巧语,糊弄于我,我是不会信一个烟花女子的花言巧语的。不管那个女孩子是不是我的骨肉,我都不会认!就算她是我陆仲高的女儿,可她的身体里终流着娼妓的卑贱之血,你带着你的孽种赶快从我跟前消失!这一辈子都别再让我见到你们!”陆仲高说着就夺门而去。
李盼盼追了出来,拽住他的衣角,不料却被他甩了一巴掌,又狠狠踢了一脚,跌到地上去。看着陆仲高绝然离去的背影,李盼盼的泪早就迷湿眼眶。她跌跌撞撞起身,闻着嘴角渗出的浓郁的血腥气息,只觉漫空的和煦阳光霎时隐了颜色。整个陆府都在旋转。整片天空都在旋转。耳边厢回响的全是陆仲高绝情绝意的话语,李盼盼苦笑着,绝望地奔出了陆府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