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赎不尽的罪过
冯豆豆推着冯楚英的轮椅一马当先,几乎要冲到尹洪涛的前头去,待到了小院门口,冯楚英又猛地想起来,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形,不论尹竹月到底做了什么,但该维护的还是得维护,于是又使了个眼色,几个身形彪悍的护卫把无关人员全部拦在了外面。
紧随其后的宋凌却注意到了一点特殊的地方,这殷洪涛同样是豪富之家,方才正厅以及一路上远远看见的挂红飘绿的院落也都修建得富丽堂皇的,可这堂堂殷家大少爷的院子,却是寒酸紧凑,前后只有两进,院子里虽然打理得干净,种的却既不是名贵花卉也不是清雅果木,而是整整齐齐的菜畦,青菜豆子长了一地。
穿过前厅,院子中央跪了两个人。
一个是被绑着的尹竹月,另一个是一身灰白素衣的中年女子。
殷洪涛年近六旬,这次与尹家结亲的次子殷哲是老来子,论岁数,其实比尹竹月还小上一岁,才19岁,长子殷瀚却要足足长出一倍年纪去,今年已经39岁。
这么一想,冯楚英冷不丁的意识到,尹竹月与哥哥同岁,论虚岁也有20了,这个年纪在当下是妥妥的“老姑娘”了,竟然才谈婚论嫁,想来也是哥哥耽误了人家。
那素衣女子年纪也不轻了,清瘦得厉害,薄薄的衣衫挡不住肩胛骨的嶙峋,一双眼睛却清冷坚忍,让人生不起恶意。
殷洪涛却不买账,只怒道:“他又怎么了?”
“父亲,他已经走了。”
殷洪涛一愣,脸色变了又变,嘴唇隐隐泛出青色,却到底没说出话来。
“父亲,”那女子提高声音又道,“他悔了二十年,也病了二十年了,不知父亲是否原谅他了?”
殷洪涛铁青着脸不说话,那女子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非要一个答案。
旁边跪着的尹竹月却突然道:“那是他活该。”
“住口!”素衣女子骤然站起,狠狠一巴掌落下,尹竹月脸颊上顿时浮出几道隆起的指印。
尹竹月毫不示弱地站起来:“我说得有错吗?他仅因为一时猜疑就灭人全族,三百四十八条人命是他这一条命就能还清的吗?就算他死了又如何?这二十年来,他躲在这里,你以为他在受苦忏悔,可殊不知这不过是种逃避罢了,你以为那三百四十八条人命死了就结束了吗?他当时假仁假义,留下了31个不满三岁的孩童性命,带回容城之后送到孤育苑,除了给了一笔钱还做过什么?”
她怒睁着眼睛,一向沉静的双眸里迸出仇恨的火花:“二十年了,你知道那31个孩子现在如何了吗?他们中的一半,被卖入了青楼妓院,另一半,则沦为了盗贼泼皮,容城大牢里现在就蹲着五个,你敢不敢去问问他们过去的二十年里,都过的什么日子?”
素衣女子怔楞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当年时局混乱,莲化族藏匿海寇,他也是为了岭南的安稳。”
“那你这二十年里有没有问过他,他当初,有没有哪怕问过一个莲化人,问他们知不知道海寇,知不知道东瀛?他们不过是保护了几十个老弱妇孺而已,用得着他一个蠢货来为国为民除暴安良?”
尹竹月语带讥讽,脸颊上的指印触目惊心地肿起来。
素衣女子无言以对,殷洪涛却突然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二十年前,殷洪涛的长子殷瀚刚刚走出父亲的羽翼,开始独立带人出海走镖,当时唐亚湾一战刚刚宁息,冯家的壮举鼓舞了整整一代的年轻人,殷瀚就是其中之一。
诛杀海寇,守护岭南安稳,像一把火,在他的胸腔之中燃烧。
但这些想法,却并不能打动殷洪涛,他虽是江湖人,却并没有江湖人的热血,他更像是一个本能于趋利避害的商人,多次训斥无果之后,他把殷瀚远远地打发走,寄希望于他能在走镖的过程中认清现实的复杂,不要老想那些有的没的。
殷瀚的那一趟走镖并不顺利,他们被风暴裹挟到了东南方向的一个远岛,岛很小,岛上盛产香料,只有百十来户原住民,他们海上走镖的,也见过不少类似的远岛和原住民,但那些人的祖先大多与中原百姓一脉同源,容貌上也几乎没有差别,只是肤色略深,语言不通。
那个岛却有些古怪,他们自称“莲化族”,能说汉文写汉字,却对中原一无所知,岛上的居民皮肤白皙五官深邃,最奇异的是眸色,这里的人眸色大多呈琥珀色,比中原人浅很多,其中还有一小部分拥有绿色和浅紫色的眸色。
这些人非常排外,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跟外来者接触和交流,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又有着相当矛盾的慈悲心,他们给船队提供淡水和食物,还送来了修缮船只的材料。
殷瀚对他们很好奇,便趁夜色掩护企图潜入原住民的聚居地,结果却发现这些人在岛的另一边,收留了数十个外来者,那些人叽哩哇啦的口音十分熟悉,海寇在东南肆虐多年,殷瀚也略通他们的语言,听了半宿,确定了这群人正是从冯家手下逃出来的海寇余孽。
这些人多是老弱病残,没有直接参与唐亚湾之战,所以才从冯老太君手下逃得一命,结果又在海上迷路,最后迷迷糊糊被洋流带到了这个岛上。
殷瀚当即大怒,只是这怒火中又隐隐带着一丝想要成为英雄的急切。
他找了莲化族人,要求诛杀这些海寇,但莲化族人拒绝了,几番交涉无果之后爆发了冲突,与世无争的莲化族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三十多个满带着武器的镖师呢?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些原住民,结果却没有想到,这些人态度非常地强硬傲慢,一来二去激出火气,闹出了人命。
殷瀚被杀敌的诱惑冲昏了头脑,等到冷静下来,莲化族人青壮年已经尽数死在他们的刀下。
可剩下的那些老弱妇孺却依旧不肯低头,只是吟唱着古怪的音律,齐齐整整坐在莲化族最中央的橘色祭台之上,甚至看都没有看殷瀚一眼。
殷瀚的刀砍豁了口,心里涌动着懊悔和快意。
懊悔的是,他从未滥杀过无辜,快意的是,纵使不能投军杀敌,也终究是为诛杀海寇出了一份力。
在这懊悔和快意背后,还有一丝隐隐的恶念——
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这样,你们就只是诛杀海寇的英雄了。
没有人知道,你们的手上曾经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
更何况,他们维护海寇,指不定同样是海寇余孽呢?
没错,他们一定是海寇余孽,否则,谁会为了不相干的外人拼上性命?
此刻夕阳西下,橘红色的霞光落在这个荒寂的小院里,落在尹竹月秀气的侧颜之上。
她听见殷洪涛的询问,扬着一丝冷笑抬起眼。
阳光落进她的眼里,溅染出一缕猫瞳一样的绿色。
宋凌这才发现,尹竹月眸色较常人偏浅,呈现出一种琥珀色,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隐隐的绿意。
跟传说中的莲化族人一样。
她开口:“殷瀚当年杀了许多人,但漏掉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因为和来岛上采收香料的商人相恋有了身孕,而被关在莲化族惩罚族人的地下石头屋里,但那商人家里有规矩,男子不得外娶,女子不得外嫁。他回家与长辈抗争,却没想到被长辈扣在家中与选好的女子完了婚,等到回到岛上的时候,只看见了遍地尸体,奄奄一息的女人,和一个脐带都没有剪断的婴儿。”
“我就是那个婴儿。”
“我的生母并没有死,并且幸运地等到了我的父亲来救她,从前她不懂事,以为爱情胜过一切,可是当她亲眼见证了灭族之祸之后,爱情对她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她不要父亲娶她,只让父亲把她安置在容城,她也不要我,亲自求见了尹夫人,把我送给了她。”
厢房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一身喜服的年轻男人站在门里,悲伤地望着尹竹月:“所以你答应和我成婚,只是想为了你的母亲和族人报仇吗?”
尹竹月别开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我生母一直在调查当年灭族的凶手,但她当年被关在地下,只有一线天窗能看见凶手的衣角,并且他们言谈谨慎,并没有暴露身份,我生母只是从他们一直坚持诛杀海寇的行为推断出应该是中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