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父子相见•
宋凌认不出眼前沉默打坐的人,但他认出了那杆枪。
枪身银白,比他惯用的要细上两分,枪刃如雪,寒光凛冽。
枪身三尺之处,细细密密的防滑纹上,打有一个轻巧的菱形烙印。
这烙印,他们家祖孙三代所用的枪身上都有,来自于同一个兵器铸造世家。
这是承平公主遗失在西京道的那一杆枪。
一片沉寂之中,宋凌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忽然,墙角的滴漏发出“叮咚”一声清脆的声响。
小琀猝然抬头,生气地瞪了那滴漏一眼,跺了跺脚。
“快回去。”老和尚缓缓开口。
出乎意料,他的声音并不如他的外表那样苍老,带着某种清润如玉的沉凝之感,语气温柔慈和,好像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宋凌的梦境里过。
小琀走出去,足尖一点,攀上半山腰,身形隐入云雾深处,只余扑簌簌的草叶摩擦之声。
“你是——”
答案昭然若揭,宋凌却不敢上前。
那和尚却缓缓转过身来。
没有任何故作神秘的掩饰,也没有任何欲言又止的铺垫。
他含着笑,坦坦荡荡,就好像二十二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般。
宋凌听见他开口。
他说:“安之,我是你父亲。”
二十二年前,承平公主伤重垂危之时,有一队和尚寻到军营之中,为首的那人在陪承平公主说了几句话之后,对守在帐篷外只有五岁的宋凌温和一笑,说:“小宋凌,我是你父亲。”
他只停留了半日,陪宋凌在承平的病榻前读完了一卷书,看宋凌拿着木制的枪笨拙地耍了一套枪法,最后留下了“安之”二字,便再无踪迹。
宋凌这半生,只在五岁那年短暂地拥有过半日父亲,但无妄却在短短半日内,教会了他豁达生死,教会了他立身持正,教会了他何为家国担当,也教会了他何为不渝至情。
一个父亲所能教给儿子的一切,无妄用了半天,和少林寺山下的满山石碑,全部教给了宋凌。
纵使他五岁之后便没有了父母的陪伴,但他却也从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少了什么。
父母亲的遗泽护佑着他,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江湖,即便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公主和和尚的私生子,也没人敢轻视于他,他坦坦荡荡,从出生便活在阳光之下,他的眼里,是这世间任何阴霾都侵蚀不了的净土。
年轻时候的无妄和尚生了一副清俊温润的好相貌,大约是出家人的缘故,一身气质干净如深山云雪,孤崖青松,可他偏偏又生了一副救世主的心肠,嫉恶如仇,性烈如火,曾经一人一棍挑翻了整个水匪老巢,也因此才与前去剿匪的承平相识。
宋凌其实记不太清当年的无妄和尚长什么样子了,只是那些年关叔老取笑他,说他一双丹凤眼跟他爹似得,招摇得很,最勾女孩子喜欢。
眼前的老人不复年轻,甚至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苍老,肌肉松弛,皮肤黯淡,眉毛和短髯都泛了白,浑身枯瘦得好似只剩下一具骨架,裹在宽大的袈裟里摇摇欲坠。
唯有一双眼睛,与宋凌极为神似,依旧清润透彻,不染尘埃。
但与宋凌不同,这双同样坦荡清澈的眼睛里,有着宋凌所没有的长久枯寂。
宋凌的目光挪到他的下半身,膝盖往下,空空荡荡。
无妄笑道:“当年,我带着八十一武僧,奇袭了辽人的一支军队,从他们的将领手上夺下了你娘这杆枪,然后用它斩首七十有二。”
宋凌心里涌起无尽的涩意,他低下头,缓缓跪在无妄面前,眼泪不可遏止地流出来。
不是伤心,更不是别的什么。
只是好像一瞬间,回到了风雨飘摇的二十二年前。
他重新感知到五岁那年所感知到的情绪。
死生无常,天地广阔,家国飘摇。
只是他已经不是当年什么都做不了的五岁孩童,如今的他,早已循着父母的足迹,将来犯之敌驱逐殆尽。
“父亲很厉害。”宋凌哽咽着,声音却带着笑意。
无妄抬手在他的头上轻轻拍了拍:“你更厉害,比你娘和我都要厉害。”
•
宋凌一夜未归,冯楚英强迫自己睡了几个时辰,只是天还没亮,便又醒了。
仔细想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宋凌这样分开过了。
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分开之后才发现,这种找不到落点的惦记有多折磨人。
明明不是悲观的人,明明再危险的境地自己也都无数次孤身闯过,却总是忍不住把所有最坏的可能想上一遍又一遍。
快天亮的时候宋珩回来了,没有见到宋凌的身影。
“我追丢了,那孩子骑了一匹马,进山之后我不好跟得太近,差了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宋珩有些懊恼道。
“没事,我们可能有个大致的目的地,”冯楚英心下不安,却反过来宽慰他,甚至还强迫他小憩一会儿,等天亮之后,再一同出发,寻找周菀记忆中的奉山坞进山路线。
宋珩一边感慨小王爷果真是干大事的人,一边止不住地有些焦躁难宁,周菀打着哈欠走过来,抬手给了他一针,宋珩这才乖乖睡去。
冯楚英无语地看了看周菀,周菀摆摆手:“就他一个能打的,他睡不着谁来保护咱俩?”
小王爷深以为然。
天亮之后,宋珩先是带着两人去了他追丢人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了那几座耸立的山峰,周菀立刻便认了出来:“就是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