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弹指芳菲逝,三寸丁和小葱头都忽忽窜着个。只不过小葱头长得要更高些,比三寸丁高了整一个脑袋,总爱借此嘲笑三寸丁,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三寸丁有些恼,好几日都没有再理会他。一个人兀自抱着铜镜,点着脚尖左右上下来回照着。
嗯,好像又比昨天长高了些,身上的肥肉也少了许多。心里泛起美意,看来最近几日的药膳疗法起作用了。铜镜往上挪了挪,小粉唇又嘟了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脸上的肉肉作甚还赖着不去,看着真是堵心。来回摇晃小脑袋,爪子在脸上捏了又捏,更恼了。
搁下铜镜扑倒在绣床上,拣起枕边的医书,一个字一个字地钻研着,生怕错过任何良药方子,耽误她的减肥大业。
这平白无故的,三寸丁怎么就突然想起要减肥了呢?
原因很简单,豆蔻少女,思春哩。
巍巍宫墙里,她见过的男子并不多。除了那位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皇之外,就只剩下整天只知道咧嘴傻笑的小葱头了。原本她以为,这世间的男子,大抵就这两副模样了,直到那天遇到了他。
七月天,暑气盛,蚊虫更盛。
入了夜,三寸丁可就遭了大殃。但凡是裸_露在锦被外头的嫩白小肉,现下都被蛰咬得又红又痒,肿起许多个小红包。干脆整个人蜷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奈何天气闷热,豆大的汗珠很快就爬满了她的小额头,害得她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小腿一蹬,穿上绣鞋,随手拣了案上的团扇,搬了张摇椅坐在院子里乘凉。
父皇近来已经有好几日没来这常乐宫走动,明明前段时间还总会来看她,陪她下棋,教她画画。这百花图眼瞅着就要完工了,他也不来指点指点,真叫人伤心。
前些日子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雨,今日终是放晴了。夜空如洗,月色朦胧,似隔了一层薄纱,抛洒一地的清冷。三寸丁枕着左手,将团扇搭在面上,闭着眼哼着歌谣。夏夜的凉爽丝丝入扣,原本焦躁的心绪现下也平缓了许多。
这里原是母妃的住处,自母妃离世后,她便独自一人住在此处,虽有些偏远,但也悠然自得。因着小时候的那场重病,宫里的人总觉得她不祥,不愿靠近,就连奴才们见了她都会绕道走,时不时还有在背后偷偷议论两三。不过三寸丁倒也心宽,这些个闲言碎语她只当是耳旁风,听听就过去了。
好在真哥哥从不嫌弃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第一个与她分享。淑娘娘更是待她比待自己儿子还要好,给真哥哥什么,也定会送她一份一模一样的,知道她最近迷上了医书,还特地让宫里的巫医整理了一份苗疆特有的巫医古籍给她送过去。还有父皇,虽然不能天天来看她,但每每封赏也总是少不了她,而且专挑她喜欢的物什赏赐。尽管宫里其他娘娘总爱挑她的刺,找她的茬,但三寸丁觉得,这小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嘴角的哈喇子已然快要垂至衣领,一个翻身,大头朝下栽倒在了青石地上。揉着通红的小鼻子,没好气地踹了踹紫藤摇椅,学着内监的模样啐了口地。
刚想打道回屋继续睡,悠扬笛声渐起,随风闯入院中,缥缈不定。三寸丁的好奇心最是旺盛,连团扇都顾不上捡就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笛声像是从竹林里传来的,母妃生前最喜孟宗竹,父皇便在常乐宫外给她种了一片。记忆中,也是这样的夏夜,母妃总爱牵着她到竹林里散步,她也会追着青石板上的月影来回跑。后来,她遇上不顺心的事,都会偷偷缩在这里哭,总觉着路的尽头,母妃还会像从前那般巧笑着等她回去。指不定哪一天,她也能哭出一片小笋头。
今日,青石路的尽头,确是立着一个人影,只不过不是她的母妃。霜月的清辉散落在那人身上,银白的发丝泛着柔光,模糊了他的背影。三寸丁呆呆站着不动,咽了咽口水,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她竟敢这么直愣愣地走上前,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笛声戛然而止,吹笛人诧异地低下头,见三寸丁痴痴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你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是神仙,那你为什么会发光。”
“你猜。”
夜风拂过女孩的脸颊,撩起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也搅动了一池春水。
三寸丁最近有些奇怪,对谁都爱答不理,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时不时还痴痴傻傻地笑两声。小葱头有些急了,用蛮力强行将她的身子扭过来,黑黝黝的小手敷上她的额,又比了比自己的,嘀咕着:“没发烧呀。”
“去去去,别烦我。”三寸丁有些恼,不由分说连推带拽地将他请了出去。
这回轮到小葱头神伤了,今日早课,父皇突至学堂抽查课业,夸了翊哥哥就算了,还当着大家伙的面把他痛批了一顿。他小葱头觉着委屈了,下了学就来找她哭诉,可没承想竟吃了这么大的闭门羹,心里就更加委屈了。扑倒在母妃怀里就是一顿哭,骂三寸丁没良心。
淑妃娘娘倒是明白了几分意思,拭去他眼角的泪花道:“宁儿是个女孩子,到了年纪,难免有自己的小心思,你这个做哥哥的,哪能这么小气,真与他计较不成。”
小葱头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回了自己的宫,双手托腮将母妃的话反复琢磨,灵光乍现,一拍大腿道:“她定是昨夜又尿床了,害羞了!”
百花图早就绘制好,父皇也亲自在上头题了诗,三寸丁现下又无事可做,竟摞起衣袖,在海棠树旁开垦出了一片小药田。她素来如此,一旦醉心于某件事,便会全心全力将它做到极致。
这一日,她正忙着给地里刚冒头的小苗除虫,烈日炎炎,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也浑不知累。
“原以为你只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娇公主,没承想干起活来竟也有模有样的。”
清泠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三寸丁回身,只见一白衣银发的翩翩少年正笑容浅浅地看着自己。耳根子忽的滚热起来,双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低着头有些赧:“师父教宁儿医术,宁儿自然要好好修习,万不可丢了师父的脸。”
少年噗嗤一笑,细长的眼睛似有光,勾得三寸丁直恍恍。
“整日待在这牢笼里可是无趣?”
三寸回过神来,慌忙摇了摇头,想了一瞬,又点了点头,眼中的神采有些涣散,小绣鞋在地上来回蹭着。
“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三寸丁突见眼前闪了几颗金星,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眼前的情形委实将她吓得不轻。
自己竟趴在一张方桌上,上头只一壶茶,和两个茶碗。仔细打量,木头不是什么好木头,还残留了些油腻,茶也不是什么好茶,涩口得紧。再看看四周,正前头像是个戏台子,上头置了张方桌,后头立着架雕花屏风。墙上挂着些许字画,角落还摆了几件瓷器,可打眼一看就知道,都是赝品。
但最最让三寸丁惊讶的,是这一间还没御书房大的屋子里,现下满满当当,坐着的,站着的,跑着的,竟都是人,她长这么大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这里是哪。”
“是我朋友开的一家茶楼,叫揽月楼。”身旁的白衣少年将茶杯递至鼻前嗅了嗅,“今日是试营业的最后一天,我来给他捧个场,顺便带你出来散散心。”
“那现下,可是在宫外头?”
少年将伙计递过来的果盘推至她面前,笑着点了点头。三寸丁有些兴奋,险些尖叫出来,刚想继续问点什么,却听到戏台子上传来一声巨响。不知何时,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瘦小男子已经站上了戏台子,折扇别在腰间,抄起桌上的醒木一拍,道:
“话说景文二十三年,北燕军南下,直逼亓国国都,数个边陲小镇皆已陷落。亓王暴怒,要求在一个月之内将燕军一举击溃。一众武将闻言皆束手无策,一时间朝野飘摇,人心惶惶。大敌当前,亓国年仅十六岁的九皇子晏苏竟自请上阵杀敌。想那北燕蛮人都是何许人也?各个以武为尊……”
“他在干什么?”
“说书。”见三寸丁一脸茫然,他又补充道:“就是讲故事。”
山羊胡子随着他语气的高低缓急,上下来回抖动,三寸丁也越听越入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片刻都不肯挪开。
有人喜欢,自然也有人讨厌。台下一个茶客倒是耿直,站起来打断道:“我说百晓生,你来来回回就这只有这几段,腻不腻呀。”
山羊胡子有些急了,干瘦的脸上泛着红光,醒目一拍,冲着那人呵道:“大胆莽夫!莫要猖狂!”
台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自己花了钱没听到好不说,反而讨了骂,指着百晓生的鼻子跟他较上了劲。原本安静的茶楼顿时炸开了锅,有帮腔的,也有劝和的,场面一度十分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