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帝妖狐
一
夜木
铃木杏子女士,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诀别了。对于竟要以这样的形式匆匆道别,我感到万分遗憾。如果可以,我真想亲口向你解释我为何要像逃命一般离开你,但我只能通过这封信向你转达。请原谅我。
我选择这个方式,并非遇到了危险,而没有时间道别。事实上,我对两个人做了非人的行为,因此不得不亡命天涯。我并非因为害怕身陷囹圄才仓皇逃离,只因我这颗怯懦的心让我再也不敢出现在你面前。通过书信的形式,我或许还能对你隐藏自己歪曲而丑陋的真面目。
我也幻想过,即便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你可能也不会高声惨叫,蹙眉躲闪。每次与你交谈,我都想坦白自己背负的命运。然而,机会总是从我指尖溜走。每当我要开口道出少年时代那些骇人往事,就会感到被人扼住咽喉,不能言语,甚至无法呼吸,只能转身逃离。
现在,我多少能带着平静的心情讲述了。曾经让我感到焚身之痛的憎恨、悲伤和恐惧,如今全都被塞进了盒子,变得寂静如斯,让我能对你坦白一切。
一切诅咒的开端,发生在我的少年时代。
我家在北方,冬天能看到天地一片纯白的雪景。若是连续下好几天雪,积雪足可堆到大人腰部。那时我住在一个小山村里,除了封冻的农田,其余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祖父母、父母和我五个人一起生活。有的同学家有七八个孩子,当时我很羡慕他们热闹的生活。
那年我十一岁,体弱多病,有一天请假在家卧床休息。其实那不算什么大病,可能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所以家人对我尤为关爱,一旦有点咳嗽,或是受了轻伤,母亲和祖母就会担心得面无血色。那又是个人口稀少的山村,家里人对我的过度保护可谓尽人皆知,经常有人拿这个笑话我。每次遇到那些嘲笑,我都万分希望自己的身体能结实一点。
那天我感冒发烧,躺在被褥里无所事事。放在炉子上的药罐连连吐着蒸汽。若是合上眼睛,还能听见积雪从屋顶滑落的声音。
那一刻,若是能有可独自玩耍的游戏让我解闷,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这个遗憾始终侵蚀着我的心灵,每次想起那天,我都会强烈惋惜自己失却的快乐人生。
狐仙。百无聊赖的我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字。当时我的同学都很热衷于这个游戏。没错,就是那个在白纸上写满五十音平假名,滑动十元硬币拼成文字的怪异游戏。
我知道周围的小伙伴都热衷于玩那个游戏,但始终假装不感兴趣,没有参与其中。然而,万恶的无聊让我着了魔,竟然会想玩一回也不坏。
我在教室见过同学们玩那个游戏,就凭着记忆画了一张五十音图,并写上“是”和“不是”,最后添上了鸟居的简笔画。鸟居是十元硬币的起点,参与者要用食指按着硬币出发。据说,某种小学生无法理解的神奇力量会推动十元硬币,不顾参与者的意志,兀自在纸上选择文字。
那几个同学在教室玩狐仙时,看到十元硬币自行移动,全都特别兴奋。但我对它持怀疑态度,认为移动十元硬币的不是什么灵力,而是食指力量的不均衡。
那天,我感冒在家养病,没有人跟我一起玩狐仙。由于不敢拉大人来玩,我就没有告诉家人。
于是,我决定一个人玩。我把画好的纸摊在地上,放了一枚十元硬币,然后端坐起来,食指按在硬币上。
那几个同学在教室里玩时,好像还念了几句疑似咒语的话,但我记得不太清楚。于是,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十元硬币一直躺在鸟居,也就是起点上。
我保持那个状态一动不动的样子,想起来也许很滑稽。事实上,早在准备阶段,我就为自己的孩子气苦笑不已。
然而,我按着十元硬币端坐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开始感到胸闷,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原本屋里还能听见外面传来母亲的脚步声和祖父拉开隔扇的声音,那一刻突然消失无踪,仿佛整间屋子变成了无声的空间。我很紧张,心跳越来越快,试图松开十元硬币。可是,我的手指仿佛被吸住了,怎么都松不开。我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鼻头还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视野突然变窄,聚焦在硬币上动弹不得。本来屋里光线很充足,但我仿佛陷入了黑暗,只能看见写满五十音的纸、十元硬币,以及按在上面的手指。
难道我身边真的出现了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存在?同学们在教室里按住的十元硬币,也被同样的存在推动了吗?想到这里的瞬间,我感到背后出现一个人。可是,我无法转头去看。究竟是因为无法动弹,还是没有胆量回头,我也不清楚。当时我能做到的,唯有挤出一丝声音。
“有人吗……”
那个瞬间,充斥房间的苦闷烟消云散,定住的身子也松懈下来。房间恢复明亮,药罐又发出了喷吐蒸汽的声音。我尝试松开手指,刚才还无法动弹的手,一下子就离开了十元硬币。
突然,房间隔扇被拉开,祖母探头进来了。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鼻子和脸颊都有点发红。问过我的情况,祖母又离开了。
我独自坐在屋里,细细思索刚才那不可思议的紧张感。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因为玩狐仙而陷入了催眠状态吗?
应该是了。完成仪式步骤的行为使意识陷入了某种错觉。我得出这个结论后,心情平静了许多。
玄关传来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当时已是傍晚,我猜是放学归来的同学给我带来了明天上课的消息。
我站起来走向玄关。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方才那枚十元硬币已经不在出发点的鸟居上。我感到体内仿佛有一条细细的虫子,顺着指尖爬过了手臂、脊背。紧接着,我想起自己玩狐仙时提出的问题。
有人吗……
不知什么时候,那枚十元硬币已经从鸟居移动到了“是”上。
杏子
杏子与夜木的相会,发生在放学回家路上,当时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那天不冷不热,天空被乌云遮蔽。由于镇上开了许多工厂,空中还弥漫着从烟囱里冒出的白烟。
杏子边走边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接受同学的邀请,总是独自回家了?下课后,学生们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扎着两根麻花辫的朋友对杏子说:“不如我们一起去吃洋粉吧。”
她感谢了朋友的邀请,但没有一起去。
她并非因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才不得不拒绝朋友的邀请。虽然家中只有外婆和兄长,她心里也想着必须早点回家帮忙做家务,但那不是她拒绝同学邀约的原因。
她拒绝同学邀约的真正原因在于,最近与人交谈时,她偶尔会感到窘迫,即便跟朋友交谈,有时也会感到轻微的异样。
有人调侃某个教师的外表或习惯时,她感到无法认同,无法与别人一起嘲笑某个不在场之人的失败。每当聊到这种话题,她都会感到很不舒服,仿佛咽下了一个石头,恨不得转头就跑。于是,杏子的话越来越少,她成了只会倾听他人的角色。
尽管如此,曾经亲密的朋友还是会邀请她结伴回家。说心里话,连那个朋友都好像无法与她心意相通了。有时聊着天,杏子会突然感到两人距离十分遥远。
杏子偶尔会想,那个朋友的邀请也许只是出于礼数。因为她邀请了其他朋友,自然也要邀请杏子。若非如此,她恐怕不会邀请杏子这样不爱说话的无趣之人。至于杏子,她也无法理解为何要因为大家都在笑,所以也要对一句并不好笑的话露出笑容。
如果拒绝邀请,他人就会觉得杏子在独自遵守学校规定。学校的老师们很不赞同学生在放学路上穿着校服走进商店。杏子素来倾向于遵守规定,因此还被朋友说过。
“你啊,这样真的有点假正经。”
那次,她看见朋友的书包里藏着首饰。按照校规,学生不能佩戴首饰。
“我在镇上的酒馆工作。那里的店员都要戴这个。”
她问了店名,发现那家店她路过几次。她记得店里一直在播放西洋音乐,气氛很和谐。
“可是打工违反校规啊。”杏子惊讶地说,然后得知朋友应聘时瞒报了年龄。
见杏子一件首饰都没有,那个朋友似乎认为她是刻意遵守校规、在老师面前装好学生的伪善者。杏子很想说,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可是她一直无法辩解,任凭时间静静流逝。
很快,她就走到了河边。沿岸用石头堆成了河堤,两侧是鳞次栉比的人家,路旁种着樱花树,风一吹就有无数花瓣飘落。河面上浮着纤薄的花瓣,顺着水流超过了杏子。
几个少年手持棍棒,站在路边俯视河面。田螺正在河中的石块上产卵,少年们则以用棍棒击破那些粉红色卵块为乐。
远方矗立着巨大的工厂烟囱,它们都在喷吐白色的烟雾。夕阳在烟囱上打下了半边阴影。岸边的樱花和远处的工厂,总会在杏子心中留下怪异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