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卢文秋在床上躺了一周。
起初一天,迷迷糊糊,脑袋也嗡嗡作响。
面前只有一片混沌的空白。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
第二天渐渐清醒了一些。睁开眼睛,父亲的样子一点点浮现出来,闭上眼,尽是些幼年和少年时代的碎片。
正因为与父亲的记忆不多,在弥足珍贵之余,又很是可惜。于是走马灯似的,不断回放、回放。那些为数不多的情形,像是过滤似的不断削减,最后只剩下父亲端着老烟斗的一个侧脸。也就只有这一个形象,成为烟花过后半空青雾飘飞时显现的朦胧幻景,宛如宴会告终时侧身探进人群却转瞬消失不见的背影。
卢文秋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上镇里卖红薯,最害怕父亲把秤砣往路上一搁,说,你在这待一分钟,看着红薯,爹去买包烟回来。
卢牛成只能看着爹的身影在人海间逐渐远去,心里存着他仍会回来的盼望。
仅此而已。
然后便是头晕目眩:他就要独自面对世间的纷纷攘攘了。那些轰隆隆经过的牛车和驴车,嘈杂喧嚣的叫卖声和詈骂,错杂的人流,把人烤焦的太阳,一并呼啸袭来。
他就像浮在沧水上的一株苇草。
所幸爹还会回来的。爹会一边扯开烟草袋子的系绳,一边扯起裤腿,坐到卢牛成旁边的墙根上,摸摸他的脑袋。
每次爹都会这样回来。
可是爹的身影终究会远去,也终究是远去了。
这次不会回来了。
爹,这次您让牛成待多长时间呢?
一分钟可以吗?
不够的话,牛成可以再等您一分钟的。
可以吗?可以……吗?
……
眼泪流尽了又干涸,好像透着皮肤渗进了神经。
他晚上完全睡不着,眼皮打架,却只是空空地睁着眼睛。白天疲倦得实在不行,他也完全意识不到,不论中午还是下午,浑浑噩噩,眼睛一闭就睡过去了。
却每次都只能睡两三小时,没有梦。没有梦来拜访他了。
香音每次都做好了饭,放在床头柜上。
起初几天,卢文秋连吃饭的精神也没有,吃什么都没有味道,通常是胡乱扒一两口,就把勺子放回去。
香音见了剩下很多的餐盘,说道:“这可不行!”于是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卢文秋旁边,轻轻喂他。
室内原本就有便盆,但他从来没有用过。他还是能自己上洗手间的,半梦半醒,有时解了裤带,盯着那个搪瓷马桶,一盯就是半天。
他不洗澡,也不洗脸,不刷牙。还好是冬天。
过了最艰难的几十个小时,卢文秋能够吃一点饭了。虽然仍是没有味道。好像吃泥巴一样,只有眼泪和血混合的腥臭。
起床的时候,香音对他说:“家里没菜了,我出去买一点。”
他只是睁着眼睛,木然地听着。
透过结了雾的窗棂,她小小的身影愈发走远,然后浸没在深雪之中。
香音出门之后,卢文秋木偶似的坐起来,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不得不去洗澡了。
他开到最热,被烫了几秒钟,仍无知无觉。
看见皮肤已经通红了。
关掉了。
又开到最冷。无知无觉。
关掉了。重新开最热。
忽然有了痛感。
是痛感。他一激灵。
然后是热,骨头都快被熔掉的热。
滚烫的水冲刷着伤口,结的痂被烫掉了,手脚和背上都起了水泡。
他几乎是跳出了浴室。
深呼吸。
氮气、氧气、二氧化碳,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钻入了肺中。
他活过来了——
尽管浑身破裂似的作痛,他活过来了。
他浑身赤裸地跑到大厅,躺在地上,胡乱地打着滚,又站起来跳舞,撞在桌子上、椅子上、柜子、窗子、墙角、房门,哪怕压得水泡快要破裂、压得脓血四溅,胃酸倒流。
他要的就是这种疼痛,只有这种钻心的痛觉,才能证明他活着。
他乱叫一通,亢奋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