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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斯小姐的日记(五)

琼斯小姐的日记(五)

我带她上楼,在旋转楼梯间碰到了希贝尔,她显然很意外,毕竟我鲜少带客人去卧房,大都在一楼的会客室。

吃着精美果盘聊着行装首饰显然不适合弋子,我们有更有趣的事情要做。

弋子很开心,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皮鞋在地板上踏得清脆响亮。“安妮!”她对我说,“你的家比外面看到的还要漂亮一百倍不止,像画报里一样。”

我很开心她喜欢这里。

我们一路穿过红酒柜,藏品厅,弋子停下来,在偌大的钢琴室里好奇地打量,“天哪安妮,”她拉着我的手,“你在这座城堡里显得这样小。”

这倒是一句让我意外的话,我以为她会由衷地感叹我无比幸福。

通往卧室的狭长走廊里,左右都是空房间,弋子在前面轻快地走着,头顶的吊灯照在她乌黑的发尾上,我看到她被阳光晒得呈小麦色的后颈,与手臂的白格格不入,但依旧漂亮。

说来好笑,小时候我尤其怕这条通廊,七八扇房门高而窄长,被涂成父亲最爱的凡戴克棕,像竖着的棺柩盖子,无数次在我的梦里异变成吸血的怪物。

“这里的锁怎么坏掉了?”弋子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锁孔背着光,轻易看不出蹊跷,凑近一看已经错位,像是有人强硬闯进过似的。

“奇怪,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房。钥匙还在我那里。”

“你以前锁住了这个房间?”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很久都没进去过了。小时候这里简直是我最宝贵的天地,我一个人能在这里呆上一整天,为每个娃娃制作衣服,写幼稚的个人传记,再当成睡前故事讲给她们听,直到自己昏昏欲睡,才被希贝尔抱回房间。

我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锁上它,总之是很多年前,父亲讨论到每逢回家都为我带回各色布艺娃娃的一番苦心。

“孩子,你很爱捯饬那些玩意儿,”他说,“那倒也不错。你知道它们代表什么吗?”

代表什么?我的娃娃能代表什么呢?我很好奇,我还没有赋予过她们过于深奥的定义。

“代表家庭。”父亲吐出一口烟,沉浸在教育所带来的成就感里,“安妮,你将它们摆弄得井井有条,这很难得,你未来会是一名出色的家庭主妇,亲爱的。”

我很不痛快,不是因为主妇这个词语让我难堪,事实上我的娃娃伊利西安也是一位伟大的主妇,是米诺和芙蕾娅两位蓝眼睛姑娘的母亲。

但不仅仅是主妇!我真想反驳父亲,我想告诉他,红蓝色裙子的阿玛拉是一位时尚理发师,也爱穿利落的西装长裤(虽然我的针线活很蹩脚,剪裁得像两管飞鱼),而红色辫子戴小毡帽的莉莉是一位不喜欢甜辣酱的专栏作家,会拉着波露满世界跑。

铜锁晃动的声音拉回思绪,“吱呀”一声,弋子推开了门。

灰尘弥散开来,空气里满是碎布头和木地板的陈旧味道,熟悉的场景赫然陈列在眼前,樱桃木柜里的娃娃们睫毛沾着灰尘,漆黑的眼珠看着我,笑容依旧灿烂。

角落手工台上的莉莉歪倒在桌子上,弋子走过去扶稳那只娃娃,却愣在了原地。

之后我看到了桌面斑驳杂乱的灰尘,干涸的痕迹,女人扯落的紫色丝巾,和白色吊袜带。

以及父亲断裂的怀表,挂在针线框里,母亲黑白的脸对着我微笑。

“不……”

我从未想过我的玩具房有一天会被当成了寻求刺激的艳俗之地,而那个将女人按在台上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安妮,”弋子抓住我的手,在我眼泪夺眶而出时手足无措起来,“琼斯先生也太……”

“他一直是这幅德行!我向来知道!”

从小我见过父亲带回的各类美丽女人,她们充满活力,在房间里痛苦欢愉地大叫,然后在门口与父亲拥吻,提着红酒与高跟鞋悠然下楼。

十二岁时,一位金发波卷的女人路过我卧室前的长廊,朝着坐在玩具房门口的我走来,她揉了揉我的头,夸我的娃娃们乖巧漂亮。

我闻到她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浓烈刺鼻,是父亲最爱的那款。

过了几天,她成了我的钢琴教师。

“安妮,你有一个好父亲,”教赋格曲时,她同我闲聊,“自从你母亲去世后,这个男人怎么都不肯再结婚了。”

“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父亲?”我崩溃大哭,跑回卧室,将脸埋进枕头里抽泣。

真丢脸,弋子还在身边。

“安妮,安妮!”她在床侧坐了下来,抚摸着我颤抖的背,义愤填膺,“他确实太过分了……”

过了良久,直到嚎啕大哭变成细碎的抽泣,我才缓了过来,坐起身,看着外面阳台的桔梗花发呆。

弋子走了过去,蹲下去翻动泥土,在翠绿的叶子上均匀地撒上驱虫粉。

“放心,它很健康。”弋子走回来,坐下我身边将我的头发整理好,又站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别难过。”

“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她拉过我的手,“安妮,你听我说。”

我转头看到她的眼睛,坚定,闪烁。

“他的确是你的父亲,可是安妮,如果你感到痛苦,也不必以一个父亲的要求去期待他什么。你只需把他当做一个男人,世俗意义上最无趣的男人,浅薄好色,唯利是图,可这又与你何干?他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你也不必成为标准的女儿。”

“跟我来。”弋子牵起我的手,跑上三楼,接着四楼,然后穿过几只杂物架,将一旁的工具梯撑开,蹬上去掀开上面的小圆盖,露出一圈深蓝的天。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天台入口?”

“建筑设计里,这是常规的位置,”弋子低下头朝我笑,“快上来。”

我提起沉重的裙摆,在弋子的帮助下依旧有些吃力,踩上天台的地面时,晚风特别大,险些又滑下去。

弋子扶住了我,拉着我跑到天台边缘,那一刻我听到教堂钟声敲响,倦鸟飞进远处的森林。

眼底一片广袤,眺望时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都柏林大广场,一切都那样渺小,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我与弋子的裙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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