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相看
今年的春来得早,才二月里,宫女们就已穿上纤薄的春衫,一样杨柳般的腰肢,出水芙蓉般的面庞,鼻尖略微带一点红,自然是冻出来的——可不是德妃故意苛待她们,每个月的衣裳份例照样发下去,她们自己要穿单衣有何法子?毕竟有个现成的例子在,谁都盼望成为德妃二号、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德妃纵使知道她们这点小心思,却懒得计较,宫中美人不知凡几,若个个提防过去,早忙不过来了。她老人家则仍旧穿着厚实保暖的织锦夹袄,过了花团锦簇的年纪,早已无须以色侍人,她相信自己的体贴与温存足以令万岁爷为她驻足:一个月有那么两三次就很足够了。
云莺心想,这大概就是中年夫妻最普遍的模样,最初的激情已经褪去,只剩下最后一点白开水似的念想。
她跟四爷虽然照样腻歪着,可也保不齐会走到那一天呢。
当然考虑这些是太早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云莺抖擞精神,留神观察屏风后走进来的几个女孩子。
其他都是做陪衬的,德妃真正取中的只有两位,一个便是先前提过的钮祜禄氏,另一个的出身则要差些,乃下五旗包衣、耿德金之女,面庞倒有几分水秀,两眼也透着机灵,几个女孩子中,她跟钮祜禄氏仿佛格外要好些,姐姐长姐姐短叫个没完,云莺一看便知她抱上金大腿了。
德妃道:“今日叫你们来,不过为混个脸熟,往后还有相见之时呢。”
耿氏立刻甜甜地道:“娘娘美意,妾身等必定心领。”
她笑起来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十分动人,难怪她总是侧着身,云莺还以为她天生斜视呢。
众女先到福晋跟前参拜,之后才来至云莺处,礼数依旧周全,并无丝毫欠缺,显然都知道这位侧福晋的威势——虽然还未入府,却皆已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钮祜禄氏低眉垂目,待听到一声起来方敢抬头,却在见到云莺的刹那面露错愕。
云莺囧了个囧,莫非被她的美貌震惊到了么?她没这么倾国倾城罢。
不过,生完孩子后总算让她重拾了一点虚荣心,还以为当真沦为黄脸婆了呢。
这钮祜禄氏则比云莺想象中还要……锉,她以为乾隆那个自恋狂的生母不说美貌绝伦罢,好歹也是容貌端方,钮祜禄氏比起画中仿佛更不着相,人家脸若银盘眼如水杏,她那脸倒像个压扁了的碟子,眼睛倒确实像杏子,但却是晾在树上风干了的,看不出半点水汪汪来,更别说妩媚勾人了。
若是硬件差些倒罢了,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偏偏钮祜禄氏审美还堪忧,脸刷得跟白墙似的,胭脂却又浓得过分,活脱脱涂成了猴屁股;她那身衣裳倒是簇新的,花色太过驳杂了些,衬得她像裹在万花筒里的一团浆糊,不伦不类。
所以,德妃是怎么发现她具有心灵美的?未解之谜。
两人就这么你看着我看着你,气氛陷入沉默。还是德妃轻咳了咳,钮祜禄氏才醒过神来,红着脸道:“臣女失仪,让侧福晋见笑了。”
这么大喇喇盯着贵人看,当属失礼。
云莺宽宏大量,“不妨事,你刚进宫难免好奇些。”
德妃不免扶额,明明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轮到正式相看就跟换了个人般?她还特意交代钮祜禄氏着意妆饰,避短扬长,可瞧瞧她穿的什么?那身直筒筒的衣料,套谁身上都显不出腰身来!
德妃真是恨铁不成钢。
秀女们都在偷笑,德妃亲自保举的人竟这样上不了台面,连耿氏也不着痕迹露出抹窃喜之色,她因家世平平,原指望借着钮祜禄氏的东风混入府中,再伺机邀宠,可能自立门户,又何必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呢?钮祜禄氏越不堪,越能显得她出色来,思及此处,耿氏不禁挺了挺胸脯,她对自个儿的容貌还是挺自信的。
这些个暗流涌动,云莺都看在眼里,但未置一词,只待宫女前来奉茶时,装作不小心地把茶杯倾翻在钮祜禄氏身上。
钮祜禄氏哎哟一声,还好那茶水放到半温,并不算烫,可这身刚做的衣裳全糟蹋了。
当然她并不敢表示不满,只欠了欠身,打算默默退回到人堆里去。
云莺却殷切道:“不妨事,正好我带了替换衣裳,你跟我身量差不多,估计穿得下。”
还不待钮祜禄氏提出抗议,云莺便拉起她的手,脚不沾地向内殿去了。
打一巴掌再赏颗糖,这侧福晋能占领贝勒府半壁江山,果然有其厉害之处,众秀女不免咋舌,暗自庆幸德妃挑中的不是自个儿,否则恐怕也要被瓜尔佳氏针对了。
独福晋轻轻摇头,她倒知道云莺不是那种人,可未免太爱管闲事了。
寝殿里头,钮祜禄氏局促不安地被云莺按在梳妆镜前,说好来更衣的,云莺却不慌不忙叫人打洗脸水来,显然是想来个大改造。
钮祜禄氏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央求道:“侧福晋……”
云莺在宫里待了这些年,好歹修炼出几分气势,沉声道:“别动。”
钮祜禄氏便不敢作声了,任由云莺帮她匀了面,又把一坨凉凉滑滑的东西挤到她脸上,莫不是想毁她容?钮祜禄氏心内悚然。
然而并无想象中的刺痛,反而异常舒坦,那脂膏与她素日所用的大不相同,又香又润,且又好闻,若非碍于面子,钮祜禄氏恨不得舔上一口试试。
可随即云莺却又拿张丝帕将那团红红白白的物事慢慢拭去,原来不是在上妆,而是卸妆。
等去掉那些乌七八糟,镜子里露出张恬静脸庞,五官并不惊艳,但清爽自然,看着叫人十分舒服,不说是大家闺秀,也可说小家碧玉了。
云莺笑道:“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样不就很好?”
钮祜禄氏有些羞惭,“臣女陋质,不敢与侧福晋相较。”
我也没让你跟我比啊。云莺有些无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凡事只有适合自己才是最好,你说对不对?”
钮祜禄氏望着镜中素面,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云莺又帮她找了件天青色实地纱的宫装,钮祜禄氏生得古朴大气,太鲜艳的颜色反而与她不相宜,就得沉淀出书卷气才好。
果不其然,经云莺巧手改造,钮祜禄氏端的如换了个人般,袅袅婷婷,手执团扇,如古画里走出的班婕妤般,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容貌虽非绝佳,那股子沉凝厚重的气质,却无端将周遭这些莺莺燕燕都给压了下去。
德妃方露出满意之色,万幸没令她失望,这瓜尔佳氏果然有些本领。
钮祜禄氏重得赏识,立刻成了众人关心的焦点,齐齐簇拥过去,耿氏更是分外殷勤,早把方才那股子轻蔑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奉承起来。
看着气定神闲并衔着微微自得的云莺,福晋唯有叹息,她自认没有云莺这般胸怀,能对竞争对手尚且善视,若非有着先来后到之别,大约云莺比她更适合当这个主母罢。
殊不知被众星拱月的钮祜禄氏正欲哭无泪,她故意画了个丑妆,又挑了一身不合时宜的丑衣裳,就为了大选的时候能早些被涮下去,岂料瓜尔佳主子却生得一双慧眼,生生把她这颗明珠挖掘出来,这叫她怎生是好?
两世为人,她一点都不想回去四贝勒府,再伺候那块不近人情的老木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