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在阿拉基尔也不得不与我匆匆告辞之后,我仍在等。
等一个契机,等一个正式的开场。
摧毁的总要比建立它的过程快得多,随着卡洛斯偷偷推倒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乘风而上摆上这张棋盘的势力开始变得越来越多了:
密教在各地造势,风格强势且激进,自诩为古神认可的唯一正统;而与其对应的便是各大城区的防护系统,看似稳定,实则也早已被渗透的千疮百孔;早有新生的反叛势力蠢蠢欲动,在两方争斗厮杀的途中挣扎着聚拢出一股属于自身的力量。
这些不比密教一呼百应,传承古老,也不如各大主城的名正言顺,许多甚至不过是底层生存的普通人,不要说标准的军队,连武器如何操作也懵懵懂懂,更多是临时收集了二手材料囫囵上阵的野路子;看似不成气候,可三两成群,竟也渐渐变得不容小觑。
他们在这场混乱中站出来,又是想要什么呢?
这问题,在他们之中寻不到答案。
实际上,在很久之后、很多人可能到人生的最后都没搞懂自己为什么要站出来,好像仅仅是因为别人已经站出来了,提前立下许多可以隐藏庇护的影子,他们便也有了躲在影子里,偷偷起身的勇气;
好像因为本就活得浑浑噩噩,但依然不想被当做道具般按部就班的分类,成为主城运行过程中一个被提早命名的螺帽;也不想陷入混沌的信仰,将自己的人生与未来全部寄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精神支柱上面。
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也模模糊糊地知道,现在的生活,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但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呢?究竟想要争取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
不知道,可他们可以试。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不惜代价地去试,直至选出那个真正被所有人接受、会得到所有人欢呼赞颂的正确答案。
这些人,在很久之后被称为最初的革命军。
而现在,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连名字都不被记住,顶多是含糊地做一句笼统的概括,其中勉强称得上留下名字的,是约书亚和他的姐姐塔兰。
大概是在卡洛斯稳定了基础,使得这对姐弟对这片土地多多少少有些故土情怀,起步的发展势头精准且迅猛,趁着那两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已经收下许多不起眼的小地盘,借着此前大规模净化之后带来的好处,开始在这些边缘区域安安稳稳的发展起来了。
中央区本来还想按兵不动,或是从各大主城区抽调人手解决问题,偏偏在这紧要关头,更远方的土地上传来了古魔的脚步声。
是两方默认献祭一座城,从此留下阴私恶毒的骂名;还是趁着这浑水越来越乱,堂堂正正地进来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古魔的领袖最终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也成功彻底激怒了原本还算冷静的中央区。
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卡洛斯定义为密教的大本营,并准备直接动手了。
这种事情讲得就是一个当机立断速战速决,等到许多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被誉为“黄金赐福的卡洛斯”,终于成为了这场盛大乱世之中,第一处完整落入战火中的主城。
*
说是军人自下而上的忠诚也好,说是掺杂私心的保护欲也罢,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呆在最安全的指挥台里,后期也不怎么接触文件和报告,每日落了个干净的清闲。
我身边的人将我保护的很好,真正让我发现破绽的那一天,是那天早上,桌子上少了一份惯常放上来的橘子罐头。
此时的副官先生已经走了很久,倒是灰烬还会来我这里,倒也不知道是在安谁的心,那双讨人喜欢的,永远仿佛蒙着一层温润水雾般的眼瞳此刻变得仿佛干枯的河床,他不擅示弱,更不会在我面前哭泣。
但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我都能感觉到他在蔓延的沉默中,静悄悄地杀死一部分自己。
他总是心软,也晓得我愿意纵容他的温情与心软。
可有些事情早已注定,我明白,他也清楚,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我面前,一遍遍地和我确定,任由那理性维系的沉默反复凌迟自己软弱的私心,强迫他将那些错误的,疼痛的,不可遏制的柔软情爱悉数砍碎,直至他的躯壳被修剪齐整,重新变回那个最冷静的军人。
列文相对倒是淡定,仍能从容不迫的微笑,语气如常的寒暄,亲昵地过来握着我冰凉的手。
但他的帽檐也开始压得越来越低,低得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没事的,没事的。
我反握着他的手,耐心抚平那些最细微也最难以控制的颤抖,心平气和地和他确定:现在还来得及离开,凭你们的本事,也还能带一些人走。
这世上总是生活朴素的老实普通人更多些,也是这些人受牵连最终,在这乱世动荡中寻不到合适的出路,你们带他们离开,用功利些的说法来解释,就是将来哪怕遇到革命军,这些靠你们稳下来的性命与人心也能充作你们日后的通行证。
提起这个的时候,列文倒是愿意将那双藏起来的眼睛重新露给我看了,不过他的眼睛也变得痛苦而潮湿,他抓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可到了最后,他也还是什么也没有问。
冰冷湿润的亲吻先是细细密密地落入掌心,又用力落在手背上,最后他起身时微微停顿,若有似无的柔软触感,虚虚擦过了无名指的位置。
走吧。我和他们又一次强调道。
密教和中央区的人还在抢最后的机会,在他们来到卡洛斯之前,现在撤离还来得及。
金斯利很久没来过我这里,他这时候倒是最冷静的那一个,等到列文他们匆匆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将不少事情都已经安排地明明白白。
队伍很长,狙击手的脚步落在最后,在即将上舰船的前一秒,他忽然堪堪停住,用足了全身力气拧过头过来看着我。
那双尚且年轻清澈的眼里此刻盛满了惶然的恐惧,那恐惧太过纯粹,仅仅是用来抵触即将到来的分离。
他有些踉跄的站在我面前,又对我伸出手。
“……和我走吧。”他低着头,语气低弱,万分哀求。“我求求您……和我们一起走吧……”
……唉。
我又有点想叹气,但又不好明白斥责他此刻的私心。
别回头啦,年轻人。
你还好年轻,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何必要留恋旧日复生的虚假残骸?我和你们终归是要走截然相反的另外一条路的。
曾经如此,现在也当如此。
他眼中流淌出哀凉的绝望,然而在最后,这年轻人用力扯下遮掩真容的面罩,那张清隽苍白又过分年轻的脸终于完整地出现在我面前,他忽然三两步凑了上来,俯身低头,太过滚烫炽烈的温度短暂且凶猛地碾压过唇齿的轮廓,随即迅速分离,连带着这个人的气息与体温,一同散入了风里。
这年轻人走了,和那许多人一样。
走的义无反顾的决绝,便如同我最初叮嘱的那样,选了与我相反的另一条路,再也没有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