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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三生(正文完)

第82章三生(正文完)

翌日早朝,持明公主向朝臣宣布了越王叛乱的消息,并依照皇帝最后留下的口谕,遣禁军当场收系数十名官员,以雷霆手段迅速扫清了越王派系的余党。

大殿转眼间空了一半,空气沉郁得几乎凝固,还站在殿中的官员人人自危,恨不得把自己叠成三折缩进地缝里,暗自祈祷公主千万别想起那堆请立太子的奏折——万一她杀心大起,对照那个挨个儿抓人的话,朝堂上只怕没几个人能幸免。

闻禅率先发难,把立场天然与她相对的越王一系全部踢出局外,余下的人里要么势力不足以与她相抗衡,要么是识时务的聪明人。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皇帝却仍然不露面,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想得到皇帝八成已经支撑不住了。如今内宫外朝都在持明公主的掌控之下,她距龙椅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改天换日。

三位宰相已去其二,中书省是源叔夜的一言堂,这回差不多全被一锅端了;门下省从前是苏利贞的地盘,后来由戴应宁执掌,勉强剩下一半人,大多数还心向前太子闻理;唯有尚书省保存得比较完整。一来长官裴鸾与公主是一家人,利益密不可分,二来这几年公主着意提拔的人大部分都塞进了六部,因此这时只有裴鸾敢站出来说话:“殿下容禀,如今越王谋反,二相伏诛,朝臣坐罪者无数,又逢陛下抱病,储位空悬,情势危殆前所未有,若不早定名分,重振朝纲,恐致天下动荡,人情不安,还请殿下尽快决断。”

闻禅正要说话,程玄忽然从殿后快步走出,看样子是有不得不报的紧急情形,顾不得朝臣在场,凑到她耳边低声禀告:“殿下,方才陛下醒转过来,半边身子不能动弹,但神智还清醒,命宫人召苏贤妃觐见,被梁绛暗中拦下了,叫他义子过来给殿下报信。”

众臣听不见传话的内容,却眼睁睁地看着持明公主的脸色由平静转为讶异,旋即释然,最后竟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十分荒谬的笑话。

“父皇这个人啊。”闻禅自言自语地感叹了一句,转头对朝臣道:“陛下抱病多日,先前一直拦着诸公不让觐见,是怕扰了他老人家的清静。方才内侍来报,说陛下清醒了,趁着他现在精神尚好,请几位大臣随我入内面圣,听听陛下还有什么要托付的吧。”

这话说得简直是图穷匕见,众臣心中一阵悚然。闻禅点了尚书仆射裴鸾、御史大夫傅映玉、刑部尚书何攸、大理寺正韩俨四人同往含嘉殿,入内时皇帝正在宫女服侍下喝药。他看见闻禅转过屏风,立刻心虚地向后一躲,然而中风后四肢麻痹不能动弹,他的躲闪也不过是脑袋稍微一偏,瓷勺被碰歪,一道棕褐色的药汁顺着下巴淌到了胸口。

短短一个月,皇帝已经病得老态丛生,几乎与从前判若两人。几位大臣震惊得差点忘了拜见,裴鸾快步走向床榻,跪倒在榻前,悲声道:“臣等万分驽钝,还以为陛下只是风寒卧病,竟未料到天颜憔悴至斯!都是老臣无用,不能为君分忧……”

他这一番声泪俱下的陈情倒把皇帝唬住了,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裴鸾没听清,闻禅唤人道:“来人,扶裴相起来,给各位赐座。”

内侍给四位大臣搬了座,少顷副统领陈殷也到了,数人围坐在御榻前。皇帝心觉不妙,只是舌根僵硬,说话十分费力:“这是,做,什么?”

闻禅开门见山道:“听说父皇醒来第一件事是召见贤妃,儿臣想着陛下或许有大事托付,与其交予后妃,不如当着大臣的面说清楚,以防日后平白生疑。”

她的语气十分端庄凛然,毫无威胁之意,皇帝见事迹已败露,索性也不再遮掩,断断续续地艰难吐字:“朕,要见,赵王……复其,太子,之位……你与众臣,辅政……”

“父皇,”闻禅温声打断了他,“现在已经没有太子了,儿臣也不想做下一个城阳长公主。”

皇帝咬牙问:“你要,干什么?”

闻禅神态依然温和恭敬,不疾不徐地说:“陛下拿着个缥缈的太子之位当饵,总想钓一条大鱼上来,可钓上来哪一条您都不满意。事到如今,您还想再用这招钓一条鱼,可是不会再有任何鱼会上钩了。”

“比起拼命地追逐鱼饵,还是做钓鱼的人更有趣,您觉得呢?”

皇帝全身都在颤抖,可是半边身体沉重得如同巨石,无法挪动分毫,他只能用左手恨恨地捶床,仇恨地瞪着闻禅,沙哑着嗓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吼。

裴鸾眼珠一转,擡袖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温声劝慰道:“陛下,公主诛灭越王叛党,有大功于社稷,且自参预朝政以来,处事周全,屡有奇谋,朝野上下莫不敬服。天命所归,人心所向,顺受其正,臣恳请陛下传位于公主,以顺天下之心、四海之望。”

傅映玉、何攸等四人皆随之起身,一齐道:“请陛下传位于公主。”

皇帝停止了叫喊,怔怔地看着众人,又望向闻禅风平浪静、宛如描绘上去的恭谨神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回天之力,颓然向后栽靠进软枕里,痛苦万分地闭上了双眼。

这就是他终于屈服了的表示,闻禅淡声吩咐:“程玄,伺候笔墨,请裴相和傅公拟旨。”

皇帝一言不发,但这时候也用不着他多说什么,四个文官凑在一起自然能编出一篇词华典瞻的圣旨。梁绛从书房请来了玉玺,何攸将写好的明黄卷轴摊开在皇帝面前,礼数俱全地道:“请陛下过目。”

皇帝一瞥,看见其上“太上皇”的字眼,不由得一阵心冷,不知从哪攒出的力气,冲闻禅厉声训斥:“禅师说,你年寿不永,活不过,三十岁!帝王寿促,乃是,不祥之兆,日后,江山生乱,正为汝故!”

这诅咒简直是诛心之言,连韩俨都微微色变,闻禅示意何攸给圣旨加盖玉玺,十分坦然地答道:“父皇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终于想起了江山社稷,就别说得好像有多么在乎它一样了吧?”

皇帝气竭:“你!”

“儿臣一路走到今天,就是为了拨乱反正。”闻禅立于床前俯视着他,背后五名臣子垂手肃立,俨然如拱卫之状。她心平气和地对皇帝道:“所以您一定要好生保重身体,静待来日。等我与命数见分晓的那一日,还望父皇亲眼为我见证。”

延寿十八年,七月初一,皇帝下诏传位于持明公主闻禅,退称太上皇,仍居于含嘉殿,不再预闻国事。次日,闻禅即位,七日改元正纪,赦天下。

七月二十日,前线大军传回捷报,裴如凇以离间计瓦解呼克延三部联盟,说服风羯、震海二部首领退兵,林宪、顾品川率大军围剿月奴部,斩首大将穆温,俘虏月奴部众近万人,一举收复固州。

穆温的头颅被快马加鞭送回了兆京。原本女皇不想亲眼看到这种血淋淋的战利品,但负责传首入京的黑衣甲士当着一众官员拉下了挡脸的面罩,一盏茶的工夫后,他立刻得到了陛下亲自接见的荣耀。

清凉殿里静谧无声,窗下凤尾竹绿荫森森,不时有微风拂起冰山的冷烟,他在内侍指引下走入宫殿,看到窗前长榻上临风静坐的身影,恍惚间竟然有种回到了旧日府邸的熟悉感。

他在固州时设想过很多种归来重逢的场面,想象中的自己欢欣雀跃地冲过去紧紧拥抱住她,就像从前那样毫无顾虑地对着她撒娇,浓情蜜意肆意缠绵,可以从她那里讨得到很多很多的宠爱纵容。

毕竟他们经历了两世纠缠牵绊,二十载夫妻结缡,足以超脱一切身份地位的桎梏——

就像从前。

可惜现在不是从前。

美梦终究要落回凡尘,君臣之分,犹如天堑。当她登临至尊之位,与家国天下合为一体时,他很难拿得准自己放肆的尺度,也不确定她会给他多少属于凡人的真心。

“微臣裴如凇,拜见陛下。”

他单膝跪地,向着女皇深深俯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头顶没有传来任何叫起的声音,只有软底云履踩在花砖上一步一步逼近的细微动静。绣着云纹龙尾的绛红衣摆在他余光里一闪而过,紧接着一只手伸过来掐着他的下巴,强迫裴如凇将头擡了起来。

闻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薄红的唇角翘着,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语气中反而带点阴恻恻的意味:“裴少监,朕还没封你做皇后,你倒是先给朕摆上皇后的款了?”

裴如凇:“……”

他眼圈微微红了,擡起漂亮的眼睛盯着闻禅。黑衣黑甲衬得他肤色愈白,眉眼俊美得惊心动魄。然而他顶着这么一张极盛的容颜,浑身上下却仿佛写满了潦倒和委屈,仿佛一朵在风中含泪凋零的小白花:“陛下不想要我当皇后吗?”

闻禅不愧是历经三世见过大风大浪最终问鼎帝位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准确猜中裴如凇那颗犹如海底针般莫测的心,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下巴,强迫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变作了安抚:“帝后、君臣、夫妻……你想当什么都可以,也没什么区别。”

你想要清平治世,明主贤臣,想要白头偕老累世情深,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还是你。

“不要怕,雪臣。”

她的尾音像叹息,轻柔地落在他唇间。裴如凇擡手握住了她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旋即搂住了她的腰,猛然发力起身,一个旱地拔葱将闻禅抱了起来。

陛下赶紧扶住了他的肩,实在受不了这一惊一乍:“……你稳重一点行吗,皇后。”

裴如凇将她轻放在小榻上,俯身珍重地亲吻她,烟尘气息和她身上浅淡的香混合成缱绻的味道,唇瓣辗转厮磨几至红肿发烫,犹自恋恋不舍地不肯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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