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缨络 - 昆池劫 - 苍梧宾白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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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缨络

第40章缨络

梦中的身影时隐时现,有人在哭,有人在骂,各种各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或是迷离,或是鄙夷,只有那种灰烬般的香气一直萦绕在她的梦里,就像香气的主人一样,淡漠而悲悯地注视着她。

好奇怪,为什么要可怜我?

为什么只是被她这样看着,就觉得平生委屈都涌上心头,想要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

许缨络从昏睡中睁开眼睛,看见了陌生而华美的帐顶,绣着工笔的四时花卉。身上的被子有一点重,但在冬天里温暖得刚好,她试着活动四肢,感觉到膝盖上敷了厚厚的药膏,艾草浓郁的味道彻底掩盖了那股梦幻般的特殊香气。

隔着一层轻绡帘帐,她看见金铃坐在床尾,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房中很安静,偶尔传来炭火轻微的爆裂声,但一切陈设都与她居住的莲风堂迥异,清楚地提醒着她:这是在别人的地界上。

许缨络才入宫不久,后宫人还没认全,又因独得圣宠,非但没结交到朋友,反而已经无形中得罪了很多人。她一时想不起会有谁这么好心,披头散发地坐起来,挣扎着准备下床。金铃被她的动静蓦然惊醒,慌忙过来搀扶她:“昭仪,您腿上还敷着药,太医说要静养,不好随意走动的……”

许缨络紧紧攥住她细瘦的手腕,恐慌之下力道大得生疼:“这是哪里?谁把我带过来的?”

“昭仪……昭仪别急,不是宫里的娘子们,是持明公主殿下。”金铃匆忙解释,“公主看见您跪在雪地里,过来问情况时,碰巧您昏过去了,公主就把您带到了扶摇宫来,还请了太医过来诊治。昭仪放心,您身上没有大碍,略微受寒,太医说只要好生调养,注意保暖,很快就会痊愈的。”

许缨络倏地一怔。

进宫之前,许照蕴从各处打探到一些宫中的消息,和她提起过持明公主,还特意提醒她若遇到了这位,最好小心谨慎,以礼相待,切勿在她面前恃宠而骄。宫中后妃位份再大,但始终没人越得过皇后,元后唯一的女儿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而且那位公主是个杀伐果决的强硬性子,当初没权的时候宠妃的侄子她也手起刀落说杀就杀,更别说如今位比亲王、实权在握,万一不小心犯在她手里,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她。

在许照蕴的描述里,持明公主是个遥不可及、威严冷酷的人物,可许缨络还记得她的眼神和声音,以及轻轻拂去眉间寒霜的修长手指。

外间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侍女掀开绣帘,公主站在门口瞥了一眼,转头对侍从吩咐了什么,随后径自走了进来。金铃忙从床边转过身来,俯身欲拜:“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都安生坐着吧。”闻禅摆手示意不必,顺便止住了要下床行礼的许缨络,“跪了那么久不是闹着玩儿的,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许缨络摇了摇头,声音细如蚊蚋:“没有了……多谢殿下相救之恩。”

她像个怕生的小动物,自以为隐蔽地缩在洞口偷偷打量闻禅。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以往她看别的妃嫔,往往都会在心里暗自比较点评,这个不够秀气,那个面相刻薄……但轮到闻禅时,反而兴不起那些念头,只觉得她看上去有点不好接近,气质却从容沉静,仿佛危险又美丽的猛兽,明明有着能一击致命的利爪尖牙,但竟然不会对小麻雀伸爪子,还允许它缩在丰美的皮毛下取暖。

闻禅察觉到她的视线,有点好笑,体贴地装作没看见。恰好此前离开的侍女去而复返,捧着一包衣裳进来,闻禅随口吩咐:“先前的衣裳沾了水,先拿几件别的应急。金铃,给你家昭仪披件衣服,屋里凉,别再受寒了。”

作为舞姬送进行宫的许缨络,注定了不可能像其他选入宫中的妃子一样自带妆奁仆婢。皇帝赏赐的东西不少,但朝廷刚搬入平京,诸事未定,后宫也是一片忙乱。再赶上家中出事、恩遇见疏,她分例里的冬衣至今还没送到,只能靠自己带的几件衣裳勉强支应。

轻软温暖的绵袍落在她肩上,她这一整天都过得极其痛苦狼狈,可反而是在得到安慰之后突然就忍不住崩溃了,呆呆地望着闻禅,一句话没说,大颗大颗的眼泪像雨滴一样顺着面颊滚滚而落。

所有人:“……”

闻禅心说我上辈子是捅了龙王庙吗,还是命里犯水,怎么遇见的全都是哭包?

“殿下把人惹哭了啊。”

“是呢,哭得好伤心呀。”

“哇,如果那位闹起来的话,不知道哪个更伤心……”

闻禅:“……倒是来个人给她擦眼泪啊,难道还指望我亲自动手吗?!”

飞星忍着笑奉上绢帕,金铃要帮她拭泪,许缨络自己拿过手帕捂住脸,闷闷地哽咽道:“对不住,让殿下见笑了。”

闻禅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旁边人道:“都下去吧。”

等房间里的人走干净了,闻禅拉了个圆凳在床边坐下,口吻还是不惊不躁,说起旁人的伤心事也平静如闲话家常:“好端端的,怎么被罚了?”

手帕上晕开了新鲜的水痕。

“贤妃召我去芳菲苑谒见,德妃也在,她们说我出身卑贱,举止粗鄙,是风尘女子,不配侍奉至尊,还说我家的丑事已满城皆知,丢尽了圣上的脸面……”

闻禅:“然后你就顶撞她了?”

许缨络点了点头,小声地不知道辩解给谁听:“我出身卑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可那也不是我自己想选的啊……如果有选择,谁不想生在清白之家?难道只因为我生在泥里,就一辈子都得被人踩在脚下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闻禅点头道,“不过这话只能说给自己听,你父亲没对你说过德妃和贤妃的家世吗?那两位可听不了这种话。”

许缨络眼睛通红,抽噎道:“我义父……他说我如果被出身高贵的妃子们为难,要忍辱负重,不能意气用事,给家里招祸……可是我家里已经成那个样子了,孟问琼要毁了许家,我再忍耐也挽回不了陛下了。”

闻禅:“……”

许缨络也是被烦恼冲昏了头,说完才想起来面前坐的是皇帝的亲闺女,当着公主的面说内帷之事实在很不妥当,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对不起……是我胡言乱语,冒犯殿下……对不起。”

“好了好了,原谅你了,快把眼泪收一收,冒犯就冒犯吧,总比被冲走了强点。”闻禅看见这些哭包就头痛,“你家的案子应该快落定了,你义父没事,孟问琼估计要杖刑流放,这结果对你来说应该算是好消息。”

“真的?!”许缨络眼神一亮,又惊又喜地擡起头来,对上闻禅的眼睛,顿时收敛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是殿下在中间帮了忙吗……”

前世的宠妃在她面前胆子像纸糊的,都不用戳一下,自己就先缩回去了。闻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尽量平和地答道:“案情本身就很清楚,朝廷秉公而断,谈不上什么帮忙。不过明面上该判的都判完了,有些事却只能靠你自己,外人是插不上手的。”

她说得相当隐晦,但也足够了。许缨络拿手帕掩着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悄悄瞄她,迟疑地低声问:“殿下,为什么要帮我呢?”

因为你长得好看。

脑海里浮现出小白花泫然欲泣的神情,闻禅一笑,轻描淡写地答道:“因为我信佛,向来慈悲为怀,与人为善。”

许缨络:“……”

闻禅:“有那么震惊吗?”

许缨络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就是久闻殿下大名,一向以为殿下十分威严。”

公主眼里含着些戏谑的笑意,淡淡睨了她一眼,许缨络心虚地移开视线:“我还以为,殿下会讨厌我这种人……”

“那种人?”闻禅反问,“大家都是向皇权献媚的人,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吗?”

许缨络:“……”

这句话说得颇为尖锐刻薄,但就像平地而起的狂风,顷刻扫净了她心中积郁的阴云。指着鼻子骂她“卑贱”的德妃、用看泥巴的眼神审视她的贤妃,明明看不上她却又在意她,不也是为了争夺那一点帝王的宠爱吗?

既然这样,她们又比自己高贵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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