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夜宴
第36章夜宴
闻禅:“我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裴如凇与她对视,喃喃道:“不会吧。”
按理说御驾刚到行宫,一路劳顿,皇帝应当没有兴致设宴才是。可眼下这光景,却分明是笙歌鼎沸、急管繁弦——谁勾起了他这么大的兴头?
“那个人,”闻禅不确定地回忆,“我记得应该是到平京之后才被送入宫中的?”
裴如凇报以苦笑:“殿下,都重生了,还说这些。”
如果一个人重生了,某些事或许会沿着刻意引导发生改变;如果两个人重生了,意味着与双方相关的事件将变得不可预测;如果三个人重生了,最好当自己是第一次来到世上,这锅粥里大家都是一样的米,谁也没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闻禅站在渐渐凛冽起来的山风里,自肺腑中呼出一口冰凉的长气,神情说不上是无奈还是阴郁,低声说:“走吧,回去看看。”
行宫中依山而筑的楼台名为卿云楼,闻禅经过园外时,里面传来笙箫丝竹的乐音,伴着一个男人婉转的歌声,灯烛将舞女的影子投在纸门上,纤细的腰,修长的臂,云雾般的长发,蹁跹的舞袖,像是水底姿态曼妙的藻荇,又像是传奇轶闻里化作人形的狐妖。
园中宫女内侍们往来不绝,见到她时纷纷屈身行礼,闻禅伸手拦了个眼熟的:“陛下今夜缘何设宴?”
那侍女不是妃嫔宫里的丫鬟,而是司膳局的女使,知道这位是不能随便糊弄的,轻声回禀道:“回殿下,听说是平京太守派人到行宫进供,送了几个伶人来,其中有一对兄妹,是太守义子,兄长吹得好笛子,妹妹善舞,生得美貌异常,陛下见了很是喜欢,便命开夜宴赏乐,又请了丹王爷、范王爷、源相等大臣一起宴饮。”
闻禅心中发紧,已确证了八分,然而还是不死心地问:“那兄妹叫什么名字?”
侍女一愣,仔细回想片刻,才犹豫地答道:“奴婢站得远,没听清楚,只大概听见了姓氏,应该是姓许、或是姓徐……”
果然是她。
公主的神情隐在夜色里,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令人觉得很疏离。女使惴惴不安地擡眼偷看她,闻禅朝身后招了下手,飞星便走上前来,隔着衣袖递给那女使一个小香囊,客气地微笑道:“今夜辛苦了。”
那侍女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紧紧攥着硌手的香囊,朝公主福了福身,小声道:“多谢殿下。”说完便快步回到宫女队伍中去了。
回到别苑,宫人已将房舍收拾停当,闻禅屏退侍女,裴如凇确认道:“果然是她?”
闻禅叹出了今晚不知道第多少口气:“姓许,错不了的。”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裴如凇只是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事关公主和皇帝的父女亲情,他这个纯粹的外人说什么都显得很冒犯,只好握紧她的手:“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走且看吧。”
闻禅很清楚自己手伸得再长,无论如何也管不了亲爹的内帷之事,但唯独那个人让她觉得非常棘手,甚至这一路上都在权衡要不要出手干预,避免让她与皇帝相见。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她下定决心,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变数已经先她一步,将那人推进了天子帐中。
据说是因为母亲虔信佛法,梦见菩萨赐下宝珠缨络,醒而有孕,故给她取名为缨络。
当然这是在皇帝面前美化过的说法,真实情况毫不梦幻,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缨络的母亲宋氏是平京孟氏家的绣娘,与孟氏某个子弟有情,珠胎暗结,被偷摸养在外面,还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可孟氏是百年世家,树大根深,那个公子有了家族安排的亲事,怕出身高门的新婚夫人挑剔,便毫不犹豫地将她们母子扫地出门,宋氏不得已沦落风尘,做了歌伎,其儿女也皆成了歌舞倡优。
缨络还有个哥哥,名叫宋纬,平日在歌楼里卖艺为生。有一回平京太守许照蕴宴客,叫了一班乐工侍宴,因宋纬技艺出众,相貌俊俏,引起了许照蕴的注意,叫他上前来回话。宋纬有心借着太守的高枝往上攀,趁机向许照蕴进言,称自己有个绝色的妹妹,愿为太守献艺。
许照蕴命人将缨络召来一见,果然是天人之姿。但他并没有如宋纬所想一般急吼吼地将缨络收为妻妾,反而为他二人销去贱籍,接入府中收为义子,甚至还请人教授缨络诗书礼仪、歌舞乐器,把她当做自家小姐一样精心教养,将这朵从泥泞里长出来的野花养成了金盆中的牡丹。
色/欲熏心的男人不是好东西,但没有被色/欲冲昏头脑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大善人,有可能只是坏得更加深藏不露而已。
从见到缨络的第一眼起,许照蕴就没想着要独占她,他决定把这个漂亮得近乎贵重的美人当做筹码,拿去搏一场泼天富贵——对于他这种出身不高、家族式微、在朝中也没有强大靠山的官员来说,平京太守已经是他努力能够到的极限了,要想更进一步,必须得走点歪门邪道才行。
他不是色鬼,也不是情种,而是个野心勃勃的赌徒。
延寿十二年,天子幸平京,许照蕴令义女许缨络献舞于前,由是得幸,初封昭仪,后进贵妃,宠冠六宫。许照蕴升任鸿胪卿,朝野皆呼为“国丈”,许纬进太常少卿,许缨络的母亲被封为郡夫人,许氏一门一跃成为兆京新贵,甚至连韩、顾这样的公卿士族也要避其锋芒、折节下交。
但唯有一点不足,许贵妃虽得滔天圣宠,却始终无嗣。五皇子闻瑞生母早逝,养在萧德妃宫中,后来徐国公萧定方坐罪被贬,萧妃失宠出家,闻瑞又成了没人要的小可怜。他费尽心机向许贵妃示好,不知两人达成了什么约定,但许氏一门似乎都把宝押在了闻瑞身上。闻瑞成年出阁获封晋王后,公然以许氏为母家,仗着许贵妃的恩宠与太子掰手腕较劲,甚至屡屡在皇帝耳边吹废立之风。
前有符氏祸害禁军,后有许氏逼迫太子,闻禅就是心宽成海也经不起这么消磨。虽然皇帝待她仍然恩宠有加,但她始终如鲠在喉,以至于后来的态度越来越强硬,即便皇帝表现出了对晋王的偏向,她还是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毫不犹豫地出手打压了闻瑞一党。
许贵妃对她的观感大概也不怎么样,闻禅如果是个皇子,估计早就被她想办法排挤出兆京了,只不过闻禅身份特殊,皇帝对元后所出的唯一女儿又心怀歉疚,二人之间才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状态。
“后来呢?”
裴如凇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许贵妃,后来怎么样了?”
“宫变之后,陛下禅位,她一直侍奉在侧。太上皇薨逝后,晋王曾向新帝上书,表示愿意奉养太妃,新帝也没想拦着,但是太妃不愿意,就在华严寺出家了。”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微妙,室内分明无人,他却非要凑近闻禅,嘀嘀咕咕地小声说:“新帝曾私下找我商量过这事,许贵妃虽被称为太妃,但年纪其实和我们一般大,那时也才三十岁出头。她又不是晋王生母,晋王却……这要是真接出去了,怎么想都有点别扭。”
闻禅一擡头差点亲上他,往后让了两寸:“就算有点什么也是他们的事,你跟着不好意思什么?”
裴如凇心虚垂眸,干咳一声:“平生不好背后说人,惭愧。”
闻禅:“……”
“比起青灯古佛,或者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随晋王居住肯定要舒服得多。不过她既然拒绝了,想必也有自己的顾虑。”闻禅道,“越是漂亮名贵的花,越容易引人觊觎,不肯任人攀折,便只能自居幽谷,都是没办法的事。”
裴如凇倏地凝眸看向她,眼底闪烁着亮晶晶的烛光,闻禅点了点他的鼻尖:“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还以为,殿下很讨厌她。”
“讨厌她吗?”闻禅停顿了片刻,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沉吟道,“以前应该是吧。”
“现在呢?”
“现在还没见上面,怎么讨厌人家?”闻禅笑了,“我曾经一度觉得,是她抢走了我的父亲,后来才逐渐明白过来,只要他不想,谁也抢不走他。父皇身上长着腿,他是自己走过去的,我讨厌许贵妃纯属迁怒,除了让自己堵心以外,并没有任何用处。”
裴如凇无端想起那夜在灯下,她说“我还是想让他多高兴一点”时的神情。
“那……殿下讨厌陛下了吗?”
“人是会变的。”闻禅平静地答道,“就像你沿着河边走,上游水清,下游水浊,河还是那条河,只不过上游的水可以喝,下游的水却只能用以行舟灌溉。”
“也许我还会想念上游的清水,不过喝不到也不会渴死。只要河还在那里就够了,有总比没有强。”
“至于许贵妃,”她随手剪去灯花,有点出神,“你不说我都没想到,她原来那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