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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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承明前殿,只听见一瓣瓣灯花毕剥爆裂的声音。
云翁颤巍巍地扑倒在血泊之中,伸手去沾那血的边缘,众目所睹,竟有一条细细的黑虫爬上了他的手指。
离得近的舞姬无不骇然尖叫,吓软了腰肢,群臣也都面色发白,步步退避到梁柱之后。侍卫们强作镇定,拔剑四顾,可哪里还能看见半个敌人?
“哐当”、“哐当”连响,是魏之纶以他鲜血淋漓的双手卸下了膝盖上的护甲,又摘下了手上的钢刺,皆扔在地上。而后便朝皇帝沉默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鸣玉咬牙盯住他,眸中水光震颤,似不敢信,又似深深恐惧。
云翁从怀中掏出一只螺钿小盒,将那黑虫装了进去,俯身道:“禀陛下,这是匈奴人惯养的邪神,质子携此物赴宴,其志不小,其心可诛。”
却是齐王怀桢回应他的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什么图谋?”
云翁道:“小老儿只通道术,这个……朝堂上的事情……”
“他要害公主。”魏之纶冷冷接话,声音如金玉坠地,往而不返,“他明知皇上有和谈的诚意,却要害公主性命,若他得逞,和谈自然破裂。这定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背后恐怕还有匈奴单于的指使。”
——匈奴单于背后还有谁?钟弥。
若说有谁最想看到两国混战,自己渔翁得利,那就是钟弥了。
怀桢微微凝眉,又侧首看了一眼怀枳。
满堂寂静。
质子暴死,“邪神”现世,剧变之下,怀枳却始终一动不动,只是五指攥紧了御座上的龙头,骨节青白凸起,指甲几乎断裂。渐渐那惊疑嫌恶都掩去,眼中的惊涛骇浪复归平静,他眼帘垂落,审视地扫过殿上众人。那无情的目光如冷而柔的鞭梢,掠过装神弄鬼的云翁,掠过正义凛然的魏之纶——最后,停留在齐王怀桢的脸上。
有那么一瞬,怀桢甚至以为自己要被他看穿。
他不得不僵直了身躯,咬牙控制自己的表情,又刻意放轻了语调:“陛下?此事关系重大……”
“这位——‘魏公子’。”怀枳开口,却道,“你携兵带甲上殿,是何居心?”
“今日之宴,商谈和亲,与公主息息相关。”魏之纶直着身子道,“吾担忧质子有不臣之心,坏和谈大计,一身既为公主家臣,有护卫公主之责,则不得不预作防备。”
“预作防备。”怀枳的手指屈起,敲了敲御座上的黄金龙头,冷冷道,“但是你先动手的。”
魏之纶生硬道:“是。”
怀枳闭了闭眼。“来人,将此人下诏狱。杨标,”他冷酷地点名,“仔细审问。”
廷尉杨标出列应下。此人是先帝留下来的酷吏,怀枳端详他片刻,终而摆摆手。杨标当即招来武士,将魏之纶押走。
魏之纶并不抗拒,只朝着上方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便转身阔步离去。鸣玉蓦地掩住了口,一声呜咽断绝,在她眸中闷出一片雾气。
怀枳静了片刻,又道:“匈奴狼子野心,谋害公主,所谓和谈不过缓兵之计,朕今知之。”
他站了起来。
皇帝身形挺拔,长袍垂地,自高处望下,便凛凛如玉做的神仙。
“张闻先。”
“臣在!”
“李劭。”
“臣在!”
“齐王——梁怀桢。”
怀桢猛一擡头,却只对上皇帝冷静无波的目光。他心头一颤,也快步走下丹墀,随诸将领一同跪下:“臣在!”
“着齐王领北军三万,张闻先、李劭为副,开赴雁门,与黄为胜会合。”怀枳一字字平静地道,“伺机决战,夺回云中。”
“臣遵旨!”
洪亮的应答声一重叠着一重,在大殿四壁震荡出闷雷般的回响。怀桢抱拳叩头,心中骇然,不敢相信一切竟来得如此容易——
哥哥,他到底是相信了,还是看穿了?
“——陛下英明决断,必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尚书左丞钟世琛断然出列叩首。
怀桢一凛,些微的恐慌立时随着血液倒流回心脏。而后群臣也都争先恐后地山呼万岁:“陛下英明!”“陛下英明!”“陛下英明!”
怀桢擡起眼。
他的哥哥,并没有笑,也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只是永远的冷漠,如一片无尽的旷野。
*
一场大宴,竟在死亡与赞美中出其不意地散场。
自恢宏前殿的偏厢而入,穿过两进大殿,灯火稍短,才渐渐觉出秋凉。夜露牵着人的衣袂,月光流下假山奇石,扫出一片凄凄的鬼影。
“殿下。”寝殿庭落之前,中常侍留芳躬身行礼,“皇上还未歇息。”
怀桢颔首。欲往里走,却见庭中跪了一人,身影孤伶伶地,似被月光洗成苍白色。怀桢吃了一惊,快步上前要去拉她:“鸣玉?你这是做什么?”
鸣玉仍穿着大宴上那一袭华美的十二色重缘袍,发髻间步摇轻动,金光贵盛。“六哥哥。”看见哥哥,虽有本能的委屈,却咬紧嘴唇不肯流下泪来,“我想求皇上……求二哥哥放了魏公子。”
怀桢顿了一下,晾在空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握了握,“魏之纶殿上犯禁,受审总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