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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最难解

第26章最难解

26-1

此次朝议持续到午后,群臣皆饥肠辘辘,一出承明殿,又见狂风大作,树木摧折,豆大的雨滴很快落下,砸得人灰头土脸,衣衫尽湿。于是再顾不得主战主和、你党我派,都不得不与最近的同僚相互搀扶着,顶风冒雨地奔出宫,回家去。

“——殿下请留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怀桢回头,原来是太尉张闻先,正在前殿侧边的红柱下向他拱手。

张闻先原是舅舅的副将,沙场征战多年,又为兄弟夺权出了大力气,印象之中,总是个壮健沉着的叔叔模样。但当怀桢走近了再瞧,却发现他两鬓已花白,长眉在眼窝间压出几道皱褶。

“殿下。”张闻先一开口,浑浊的话音便混进雨声中,砸出道道奔流的水痕,“臣还有几句体己话,想同殿下分剖。”

怀桢凝望着他,道:“张将军是孤的长辈,张将军有什么教示,孤自然只有听从。”

张闻先摆了摆手,“教示绝不敢当。如今大军孤悬在外,张邡要问罪大将,自是骇人听闻。一意送长公主求和,也不仅屈辱,而且愚蠢,要叫四夷都瞧我们不起。但是殿下……”他的话音重重地一转,“老臣也恳请殿下,如有任何公忠体国的计议,都要先同陛下商定才好啊!您同陛下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决不可被外人所间……”

怀桢听着听着,嘴角渐渐浮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

“张将军一片公心。”他轻轻地道。

望见齐王这笑,张闻先的心便又往下沉了一沉。他的所谓一片公心,本来就是为了傅将军拼杀出来的这一座基业罢了。但不知是不是人至老年,五感迟钝之后,心地却变得敏锐,他总觉得,皇帝与齐王之间……已经不是傅将军、傅贵人曾经所期盼的样子了。

风雨之中,他想起多年以前,傅贵人——不,当说是庄懿皇太后,请他帮助怀枳在塞上练兵时,写给他的信件:“吾之二子,长者定心猜忍,幼者锐气空浮,吾常恐己身没后,二子不能相保……”

“殿下。”他仍想多说几句,“陆将军那边若有任何消息——”

“张将军。”怀桢的声音却冷了下来,“您这样反复申说,是觉得孤会欺瞒自己的亲哥哥不成?”

*

张闻先被他一句话怼了回去,终于是再也说不出什么,拖着滞重的脚步从雨中离开。

怀桢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殿下。”是钟世琛在他身后轻唤。

“钟尚书。”怀桢转头看他一眼,“张将军怨怪孤了。”

钟世琛罕见地沉默。怀桢便笑了笑,道:“孤知道,张将军是忠臣。孤不动他便是。”

钟世琛拱了拱手,“殿下英明。”

怀桢的笑意便更为寥落。

“殿下,还请这边走。”

钟世琛一转身,便向前殿后方的小道中走去。怀桢顿了一下,当即遥遥地跟随在后。

转过几个拐角,地势愈低,雨水洗过宫墙瓦当倒灌下来,小道上种植的木芙蓉被吹刮得东倒西歪,乱红一地。哗啦啦的雨声遮掩了很多不必要的声响,直到怀桢看见那墙角下瑟瑟地跪了一人。

一名布衣荆钗的女子。

“梦襄?”五尺开外,怀桢停了脚步,微微眯起眼睛。他浑身也淋湿透,雨水沿着他衣袂上绮丽的暗花或明或暗地闪烁。

陆梦襄俯伏在暴雨泥地之中,声音里含着泪,即刻就要决堤而涌流:“殿下!请殿下救忠臣!”

*

“——陆娘子请起。”

怀桢上前半步,伸手虚扶。陆梦襄却视若不见:“除非殿下答应搭救父侯,否则臣女不敢起身。父侯孤军深入,或在必死,但绝不可能投降匈奴,还请殿下明察!”

怀桢听着,忽而一笑。明察?我再明察,有什么用?

他望向钟世琛:“看来钟尚书还没有同陆娘子解释过。”

钟世琛垂下眼帘,随着风雨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是,此事机密,臣不敢同任何人妄言。”

怀桢道:“是啊,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个人身陷死地。”

陆梦襄浑身一颤,擡起头,“殿下……殿下是否另有计策?”

怀桢撩起衣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陆梦襄发髻凌乱,湿润的双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直到两人的目光平齐,都陷在这个湿泞的角落。

“陆将军,正在黄为胜处待命。”他温和的声音几乎转瞬就化作一阵捉不住的气流飞散去,“他一切都好。”

陆梦襄蓦地一震,几乎要在雨中跌倒,却被怀桢护住,风雨之中,似一个贴心的拥抱。陆梦襄却冷得发抖,浑身如坠冰窟,难以置信地问:“他……他是故意消失的?不是说,他带兵出塞,深入大漠……”

怀桢擡起头,目光穿透雨帘,望向那宫墙尽头拐角处的窄门。他的下巴摩挲过女子发间,喉咙微动,声线更低、更冰凉:“他的二十万南军,对孤还有大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所任用的那些人,张邡也好、冯衷也罢,乃至柳学锦、方尚庭,都没有一个懂得军事的玄妙。倒是远在匈奴的钟弥,说不定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陆梦襄牙关战战:“这、这是欺君罔上、抄家灭族的大罪……”

“是啊。孤也不过是做一个赌。”怀桢叹了口气,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又看住她的眼睛。前世的他们做过夫妻,他心底终究存了几分温情,但今生的陆梦襄,看着他的眼神却满是恐惧。

或许他也早就变了。

“孤若不如此,陆家早已被张邡发配掉了。”怀桢平和地道,“皇上想要南军,迟早会对陆将军下手,匈奴就是皇上借来的刀。说得这么明白,你该懂了吧?”

陆梦襄咬住了牙。冷雨侵逼她全身,而齐王的眼底只有一片无情砂砾。是利用也好,是欺诈也罢,时至如今,父女悬隔,生死不知,她也只能跟随齐王,孤注一掷。

她双膝后缩,退至墙根,向齐王再次深深地、深深地叩首。

怀桢直起身子,沉默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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