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付辛指尖在昂贵的机械键盘上随意一敲，发出清脆短促的“嗒”声。
这声响像一枚硬币掉进寂静的深井，打破了空气里甘草微甜与蝉鸣凝固的胶着。屏幕上，那场炫技到令人窒息的击杀回放——属于他id“ctm-fuzi”的辉煌瞬间——被黑暗吞没。最后定格的角色指尖幽绿毒雾和对手轰然倒地的画面消失，屏幕渐暗，变成一块模糊的镜子，映出医馆柜台前那张苍白、茫然的脸——方枫。
空气里只剩下窗外闷热到近乎凝固的蝉鸣，以及天井里那点隐约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水滴声。滴答，滴答——敲在方枫紧绷的神经上。他看着柜台后的付辛，那张脸漂亮得近乎不真实，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懒散和精明，像精心雕琢却毫无温度的工艺品。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回那已经熄灭的屏幕。刚才那短暂的回放画面如同烙印般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快！诡！狠！带着一种玩弄猎物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掌控力。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强大，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光，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蛮横地撞开了他年少时混沌意识里的一丝缝隙。
一个念头，荒谬、大胆，如同垂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朽木，猛地从他混乱不堪的脑子里炸开。他不懂什么是职业游戏玩家，不懂那些规则、荣耀和金钱构成的庞大世界。他甚至不确定刚才那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值和文字具体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这个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家底厚实得吓人的年轻人，似乎很看重那个游戏。而且，他玩游戏的水平……简直像怪物一样厉害。太厉害了。好喜欢。
而自己呢？除了摸过镇上黑网吧油腻的键盘，除了帮强子、阿毛那几个半大小子代打过几十次《湮灭区》，换来几顿勉强填饱肚子的炒饭或包子时，他们展现出的那点“还行，挺赚的”的反应，他还有什么？他从未拥有过一件属于自己的电子设备，更没机会体验过眼前这种顶级设备的流畅。那世界对他而言，只在黑网吧那几台嗡嗡作响、屏幕偶尔闪烁抽风的旧机器上短暂触碰过。
孤注一掷的决绝选择，压过了长久以来的羞耻感和对原生家庭条件的麻木。他几乎是用骨头缝里挤出的力气，才让那变声期干涩沙哑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深处磨了出来，手指指向那面映着自己狼狈倒影的黑色屏幕。
“那个……老板。”声音卡了一下，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我……我能试试……打一次这个游戏？”他吸了口气，胸腔里火烧火燎，“我……我打游戏挺厉害的……以前……帮人打过……”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被窗外聒噪的蝉鸣吞没。他自己都觉得这提议蠢得可笑，像一个乞丐指着皇帝的宝座说“我能坐”。
付辛端着那个白色保温杯，正要往嘴边送的手，突兀地顿在了半空。他那双总是蒙着一层疏离水雾、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的眼睛，玩味地聚焦了。不再是懒散的扫视，而是像探照灯般，带着审视，和几丝猝不及防的兴趣，牢牢钉在方枫脸上。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凝滞得只剩下天井水滴单调的回响。
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一声极轻的、尾音微微上扬的气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和重新评估的意味，从付辛那形状漂亮的唇边逸了出来。
“哦？”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那目光，像手术刀，又像鉴赏遗迹里古董的放大镜，在方枫身上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过。从那张苍白但轮廓却异常清晰的年轻脸庞，到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t恤，再到那双骨节分明、挺干净却紧张地攥着柜台边沿的手。最后，视线落回方枫的眼睛深处，那里有狼崽般的警惕，有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无可奈何，但此刻，最深处却烧着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那簇火苗，让付辛眼底那点漫不经心的浮冰，似乎融化了一角。
“试试？”付辛重复了一遍，语调拖得长长的。保温杯终于送到唇边，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柜台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质台面。
“你知道那是什么游戏吗？就是刚才你看的是什么？”
方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诚实得近乎残酷：“湮灭区。”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依旧干涩，却多了一股破罐破摔的硬气，“但……你打得……很吓人。”他用了个最直观的词。
付辛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点玩味更浓了。“吓人？”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评价，重复着方枫自己用的词，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晒了什么药，“怎么个‘还行’法？帮人打过几次？赢了几次……？”
“帮……强子、阿毛他们，”方枫报出两个模糊的小镇名字代号，眼神有些飘忽，“在……临安镇上的黑网吧。打过……四十几次。”他努力回忆着次数，“打那个……捡装备，选职业，最后活下来的。”他描述着《湮灭区》的核心玩法，“赢了……就给我买炒饭，或者包子。”他补充道。
付辛了然地点点头，指尖敲击的动作停了停，表情平淡，听不出褒贬，却像无意间抛下了一颗石子：“嗯。黑网吧的旧机器？那东西跟职业设备……不是一回事。操作手感、反应速度、稳定性……差得远。”他的话轻飘飘的，仿佛意有所指。
“嗯。”方枫应了一声，随即又有些急切地补充，“他们……都打不过我。”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带着少年人不甘示弱的倔强。
“哦？”付辛的指尖停止了敲击，身体靠回了椅背，目光却依旧锁在方枫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专注。“所以，你觉得你能打这个？”他用下巴点了点那漆黑的屏幕，屏幕里映着方枫紧张的脸。
方枫的心猛地一沉。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皮肉里，用那点刺痛逼着自己挺直了单薄的脊背。“不知道，我都玩。”他直视着付辛那双漂亮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我想试试。能给我一次机会吗？”他没有说“我能”，只说了“想试”。
付辛没说话。他再次端起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着水，目光却像无形的探针，在方枫身上反复逡巡，尤其在那双手上。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窗外无休止的蝉鸣中缓缓爬行。天井里水滴落的声音，仿佛直接敲在方枫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方枫几乎要以为那点渺茫的希望彻底熄灭时——
“嘣——”一声轻响。付辛放下杯子，用下巴点了点医馆大门外，那家霓虹闪烁、人声鼎沸的“champion”网吧。
“去隔壁。一楼随便找个空位，找网管要张ctm的练习号光盘。”他拿起手边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游戏杂志，随意地翻着，眼皮都没擡一下，“地图，随你便。单排，进去打一把。现在。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值不值……我浪费半个小时的电费。”最后半句停了很久，像是又改口，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刻薄。
方枫猛地擡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付辛。就这么……答应了？
他不再看付辛，猛地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冲出医馆大门，冲向隔壁那扇喧嚣的门。
付辛的目光追随着少年略显踉跄却异常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网吧门口的光影里，才缓缓收回。他放下杂志，指尖在冰冷的柜台玻璃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那点玩味的笑意重新浮上嘴角，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现新奇玩具的兴味。
“呵……‘还行’？”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