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神仙泪
贺凌霄在里头过了三天。
这等灵气充沛地少见,机会毕竟难得,起初贺凌霄是真得在竭力试图引气入体,脑中那本《述法心经》叫他翻来覆去快要嚼烂了,咬牙反复尝试,却始终无法在周遭悬浮的灵气中攥住一丝——这具身体根基简直是出了奇的差,灵台干涸,八脉窄细,运气堵塞其中,找不着半点能勉强过路的法子。
总而言之,是具根脉极枯的身子,引气不如仙门养得一条狗,基本是跟求仙问道这条路告别了。
反复尝试无果,贺凌霄干脆作罢,这个条件属实也没什么刻苦的必要。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白观玉端坐在旁,闭着双目,面色沉静。
看他样子是入了定,暂不知四周事。贺凌霄盘腿坐着,手肘放在膝上捧面瞧了他会,将这浩瀚天地翻个遍,约莫也再难寻出这么个如他般的人物了吧。贺凌霄望着他,微有些出神,半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再多看,收回了视线。
他撑着面颊,睫毛遮着眼底神色,原地坐了会,起身下了石台。
他在石室内绕了几圈,左右翻翻摸摸,往外多走了两步,忽然也不知是踩到了什么线,竟凭空生出道金光,将他原地弹开。
这道金光威力不小,贺凌霄摔在地上,便见面前隐隐有道金光结界,将里外一分为二,谁人都进出不得。
贺凌霄啧了声,爬起来,离那道结界远了些。石室空荡荡,瞧不出什么东西,贺凌霄靠着石壁坐下来,仰面望着黑漆漆的石洞顶,又想起来在鲮头镇所遇的画皮鬼一事。
他这人有个坏毛病,什么事情总爱搁在心里面,闲暇没事时便翻出来咀嚼一番。他想到李珍珠所言“谢寂”,想到那连连出现两次的四象聚魂镇,想到自己身上那块频频亮起来的血鱼佩,心沉下去。
顾芳菲和李馥宣未回太巽,应当是随线索去找谢寂下落了。重生以来,碰上的每个人都在说天命不保,六恶门将开。谢寂此次出现与这事脱不得干系,聚魂阵,他是想替自己重塑一具肉身?
他将此次事末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忽然抓住了一个被他忽略的疑点。
最初山上他被鸟扯烂了衣裳,正好就碰见个姑娘,替他指了路,贺凌霄去了后,凑巧撞上了同样来买衣的顾芳菲和李馥宣。他们为着什么出现在那来着?对了,顾芳菲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走在街上都能叫野鸟扯烂衣裳”。
不是凑巧,是有人故意引他们碰面。
谁?贺凌霄蹙眉沉思,手指敲着大腿,接着往下复盘。他们进了青楼,遇到画皮鬼,撞见白观玉,兜兜转转寻到了山神庙,纸人偶,冥婚,李珍珠。
贺凌霄手指停了。
这过程里谢寂二字出现得太频繁,简直像是时时刻刻有意提醒着他这个人的存在,引他抓着这条线去查。
镜棋这人身上既有这块伪造的血鱼佩,这几人应是有联系,背后似乎还有人在,只是又说不大通,意义在哪?他想到东真,那个装神弄鬼的狡猾老头,唯有他知道自己真身是谁。贺凌霄想到这,心下忽然起了个近乎荒谬的念头。
他转头看向白观玉。
万一是想拿他来刺激白观玉呢?
白观玉镇天道,他身边多年亲近些的,除了盖御生只有……我。盖御生性情大公无私,刚毅难动,难道是想叫我引他嗔恨,雷劫烧身,好让桎梏六恶门的最后一道枷锁散去?
……不,应该不是。
这有点自作多情的猜想实在太荒唐,可念头一起便容易在他脑中挥散不去。贺凌霄侧头望他,突然注意到白观玉颊边似乎挂了什么东西。
嗯?
贺凌霄盯着那东西瞧了会,辨不出是什么,起身走近些,瞧清了那是滴眼泪。
贺凌霄步子陡然停了。
白观玉双目紧闭,眼睫染着湿意,下颌凝着一滴泪水,仍在入定中,似乎只是无意识淌下的。
贺凌霄怔了会,呼吸不自觉放轻了,轻轻走近,慢慢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他的眼神在那滴泪上凝了会,缓缓往上移,瞧见白观玉神情平淡,面上一道泪痕,为这张冷霜似的脸添了些……纡尊降贵的凡尘气。
贺凌霄手抬起来,半空中停了一下,又收回去了。
白观玉竟然也生了“眼泪”这种东西。
俗世里的人流泪,多半是为了宣泄某些难言的情至深处,好比杜鹃啼血,身上开个阀子,心里会好受些。
可白观玉有这些东西么?
贺凌霄仰头望着他,白观玉颌上那滴泪摇摇欲坠,终于落了下去。贺凌霄下意识伸手去接,迟了半步,在他指间滑了下便不见了,只留下道微凉的湿意。
石室幽静,贺凌霄心下复杂,两指摩擦了下那湿意,轻声叫了他一声,“真人。”
白观玉紧闭双目。
贺凌霄于是大着胆子……轻轻将他下颌上残留的水迹擦去了。
白观玉衣领扣得一丝不苟,将他脖颈遮得严实,贺凌霄的目光又移下去,想到他身上的九锢咒,手又转了个弯,将他衣领稍稍拉开了。
贺凌霄本意是想看看这九锢咒未动时是个什么样子,虽他对这东西一知半解,但草草估算下危害有多大的本事还是有的。
衣领拉下去了,白观玉苍白的脖颈露出来,白到隐隐有些泛青。再往下拉,黑金相依相生的符纹露出来,生刺的藤般缠在他喉间,触目惊心的束缚。
这东西生在他这里,好比一把时刻悬着的刀,不晓得哪天就见了血。贺凌霄定定看着,胸中好似打翻了只盛满苦水的桶,漫了一地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
半晌,他松了手,将他衣领重又细细系好,再抬眼时,正正撞进白观玉半阖的双目中。
贺凌霄措不及防对上他清明的视线,脊背一僵,连忙下意识滚远了。
这举动可谓是十分大不敬的冒犯,贺凌霄当机立断跪道:“弟子知错!”
白观玉没说话,反手将自己衣领拢好了,抬眼看了眼石室外,问他:“几日了?”
贺凌霄恭恭敬敬地回:“回真人,第三日了。”
白观玉淡淡嗯了声,单手一挥,是叫他过来的意思。
贺凌霄看着他这个动作,老老实实走到他身边,听着白观玉眼也不抬地说,“跪下来。”
贺凌霄相当听话,依言就跪下了。
白观玉坐着的石台很高,贺凌霄跪在下面,恍然生出种小时候叫他娘带去庙里磕头的错觉。那时候他仰着脖子瞧见的菩萨像也是这样高高在上,下头乌乌泱泱挤满了四处来求佛的信众,各不相同的脸上装得是同样的苦大仇深,求财求佑,香炉灰积了厚厚一层,烟雾缭绕缥缈,熏人鼻子的呛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