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一(1)
隔屋的两声咳嗽比闹钟提前五分钟叫醒了宁一盈。她也附会般地咳嗽了两声,只感觉呼吸道内像是在搞装修,整个身体都连带震颤起来。
这场病生得有点儿凶,她一出门就把口罩戴得严实,还是没能幸免。王小骞让她歇两天,但她说歇不得。年前的快件儿多得吓人,堆得驿站里无处下脚,他一个人不可能忙得过来。于是她强支起身子,开始叠被、换衣服。
他们这栋老楼的暖气烧得不好,一早起来,室温只有不到19度。换衣服是个遭罪的过程。宁一盈脱掉睡觉时候穿的棉睡衣,一边发抖,一边把在暖气上熥了一宿的内衣和外衣套在身上,又大喝了两口保温杯里的温水,这才暖和过来。
她加紧洗漱,简单抹了把脸,戴上口罩就出门了。到她出门,隔屋的人还没有半点儿要起来的意思。
驿站就在楼t下,被围在一圈四层到顶的老楼当中,这会儿,门口已经被送件儿的车堵住了。宁一盈绕过车子,往里走,看见个人低头拾掇东西,以为是王小骞,可仔细一看却是他父亲王远。
对方看看她,低头继续挑拣快件儿。宁一盈也没跟他说话,径直走到后屋,推开门,看见王小骞嘴里正塞着一根粗壮的油条,手边是一堆翻得卷了边儿的账本。
“嗯?”王小骞有些诧异,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问,“不是叫你休息两天吗?”
“那你就把你爸找来了?”宁一盈没好气地说,“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今天休息,我就让他来帮我了,”王小骞赔笑着把喝了一半的粥往宁一盈面前推了推,“我吃饱了,你吃。”
“我不吃。”
“那你好点儿了吗?”王小骞关切地问,“还咳嗽不?”
听到“咳嗽”二字,宁一盈立刻咳嗽了起来,一连八声,眼泪都咳出来了。王小骞赶紧给她拍背,轻声说:“你回去吧?不忙的时候我上楼看你。”
宁一盈倔强地摇头。
“我没事,”说着,她离开了后屋,当王远不存在一样地跟他干起一样的活儿来。但她也只负隅顽抗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被王小骞扶到后屋躺着了。
蜷缩在被子里,她感觉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脑袋也愈发不清醒。但她挣扎着没有昏睡过去,一件事在她脑袋里盘旋。得让王远离开,哪怕十分钟。她有些事情要跟王小骞当面、单独说。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于是,没多一会儿,她又从后屋折腾了出去。父子俩的注意力被开门声吸引,纷纷看向她。宁一盈喃喃地开口道:“难受死了。王小骞,我要吃药。”
王小骞起身问:“家里有吗?我上楼去给你取去。”
“没了。”
“那我去给你买去。”说着,王小骞把手套摘了。
“我去吧,”王远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忙你的。”他扶了一下眼镜,又拍了拍裤子,扔下手套就出门了。王小骞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又看向宁一盈。
“跟我进屋。”宁一盈说,“有重要的事。”
王远出了门后,没走两步,就感觉有个人影迎面走来。他微微擡头,看见对方的脸,恍惚了片刻,想起了这个男人是谁。就在对方准备擡手跟他打招呼的前一秒,他错开了目光,生硬地转了个方向,朝楼群外面走去了。
男人吃了一瘪,停住脚步,拉下口罩,朝王远的背影吐了口口水,嘴里念叨了一句:“不就是个车间主任嘛?有什么可牛逼的?”
今天,他犯不上跟任何人生气,这是他重获新生之后的第一个生日,必须高高兴兴的。晚上,几个曾经的狱友还要招待他一顿,其中一个进去之前就是大老板,出来以后还是,今晚就是他买单,不仅要吃饭,还要唱ktv,大大地消费。
他准备为此捯饬一下,先去东街剪个头,再去西街擦个鞋,重拾体面。本来还想再买一身新衣服,但实在囊中羞涩,只得作罢。过惯了看人眼色的日子,他也没觉得现在有多糟。至少房本上还是他的名字,这就是他的资本,宁一盈那个丫头再怎么恨他,再怎么不想管他,也还是得跟他隔屋这么住着不是?要是这房子能动迁就好了,信儿都传了19年了,他无期徒刑都服完了,这楼怎么还不动迁呢……
思绪像他刚刚经过的垃圾堆。
他往东街走,还没到理发店,脚步就被“老费抻面”家的香味儿给绊住了。腹内滚过一声闷雷。他摸了摸肚子,又摸了摸口袋,走进了这家抻面店。
“一个大碗儿,”他说。
柜台里的女人一边嗑瓜子,一边敲了敲微信付款码。
“10块。”
男人将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拍在柜台上,转身找座坐去了。电视里正演着《新春走基层》节目,当前播出的是南方某大城市农历新年之前花卉市场的采访片段,人们脸上洋溢着让他羡慕的表情。他看得入了神,但并不耽误手上剥蒜的功夫。一颗、两颗……这时候,对面坐下个人。抻面店里拼桌是常事,他没在意,但还是看了一眼。对方也在看着他,是那种刻意的注视,眼睛里有光,还有笑意,显然是认识。
“你是……”眼前这个人,他颇有印象,就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却能想起来他是干什么的,“那个警察吧?”
“你记性不错,”对面的人竖起大拇指,“我叫张念海。现在退休了,不是警察了。你可以叫我老张。”
“啊,”男人生硬一笑,“张警官,别来无恙啊。”
“诶?你叫什么来着?”张念海也开始剥蒜,但由于指甲剪得太短而显得颇为笨拙,“你别可别怪我记性不好哈。你不也没记住我叫什么嘛。”
“李煤钢。煤炭的煤,钢铁的钢。”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张念海把蒜瓣往桌上一拍,“你爸叫李树成,是电机厂的老车工;你妈叫徐春月,矿务局三公司的车间计划员;你结过婚,你媳妇儿叫连悦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