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七(1)
2023年5月,王远被免去了车间主任职务,在距离退休还有三个月的时候,正式退居二线。
这个车间主任他当了五年。由于十年前电机厂就在新区建了新厂,带走了大部分的流水线和工人,只给老厂留下了生产结构件的备料、金工和铆焊三个车间,而这三个车间都在一个车间主任的管理之下,所以老厂的车间主任,几乎相当于过去的分厂厂长了。
集团公司新任命的车间主任是他徒弟,四十多岁,正当年。有这层师徒关系在,王远保留了他原有的办公室,自然也还能继续享受过去大家对他的尊敬。只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从压线考进电机厂到当上车间主任,这中间到底经历过多少辛酸。
闲下来的第一天就有人找他。先进门的是已经退休了的孙立武,说明来意后,又让一直等在门外的胡光伟进来了。
胡光伟1997年就进去了,后来又因为跟着周全荣暴力强拆的事儿进去蹲了几年。这两锅罪打完以后,他就算是彻底跌入了人生的谷底,求爷爷告奶奶,拐着八百个弯儿找到了王远面前。
“电话是苏副总打给我的,他亲自找你说这个事儿不方便,所以让我来找你,”孙立武直截了当地说,“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现在他老哥儿一个,实在没活路了,你看着给安排安排吧。”
王远来回微微转动着身下的皮面儿转椅,打量着站在地当间儿的胡光伟的那张窝窝囊囊的脸,叹了口气。
“你早两天找我啊。现在我说了不算了。”
一听这话,胡光伟像是早有预案,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咣咣磕了两个头。“王主任,给条活路吧!”他声如哭丧。
王远见状,赶紧起身扶人。“起来起来……”王远想起一些往事,一时心软,“这样吧,我去给你说说。”
“哎呀,谢谢王主任,太谢谢你了……”
胡光伟被扶到沙发上坐着,捂着脸抽噎起来。
“别哭唧唧的了,”王远说出了酝酿了半天的丑话,“既然是苏副总打的电话,那说明他相信你,我也愿意相信你。但你自己也得跟我保证点儿什么吧?你别忘了你是怎么离开厂子的。”
“我记得,我记得,”胡光伟说,“我再也不敢了。只要厂子能给我一条活路,我一定好好做人,让我干啥我干啥。”
王远心里合计着,门卫刚好缺个打更的,就让他先干着吧。
之后,王远去找了一趟他徒弟,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王远反正闲着也没什么事儿,索性陪胡光伟去领了保安服,把他送到了守卫室,又坐在屋里跟他聊了会儿天。
胡光伟换上保安服,脸也不像之前那么沮丧了,有了些笑模样,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那阵子吧,我手头的确缺钱——我妈身体不好,三天两头上医院。我就动了歪心思,但是很小心,一直都没被人发现。后来啊,我就跟那仨人接触上了。他们下岗以后啊,混得都不咋的。刘明是媳妇儿跑了。周全荣呢,虽然家里条件还行,但是他妈天天埋汰他没出息。李煤刚就更别说了,就差捡破烂去了。我就合计带着他们一起干……还没干多长时间呢,这不就出事儿了。我肯定是主犯了。我判四年,他们就得判三年。我要是一个人扛下来呢,也就多打一年。我当时心一横,五年就五年吧……”
王远听完,咂嘴道:“他们要是都进去了,后面就都没事了。”
“可不咋的,”胡光伟说,“我出来以后去投靠周全荣了。我觉着他混得挺好呢,想一直跟他干,可没俩月这人就没影了。后来听说是让人打了生桩了。我现在想我都后怕呀。”
“怕就对了,”王远居高临下地说教道,“怕才能遏制欲望和冲动,才能稳稳当当地生活,知道不?”
胡光伟连连点头。
“还得是你啊王主任。”胡光伟拍起马屁来,“你看你现在多好,马上退休了,那退休金不得六千多?你还有个好儿子,那家伙那小时候老聪明了,那小乘法表背的嘎巴溜脆。那家伙真是……”
这时候,他发现王远的脸色变了。
“我还有点儿事儿,你坐着吧,今天算试岗,明天正式上岗。好好干。”说完,王远擡屁股就离开了。
王远从老厂区的大门往里走,一路上尽是墙体斜向开裂的废弃建筑。那些是曾经的工人礼堂、职工幼儿园、厂办卫生所以及机关办公楼,都已弃用多年,成了危房,挂上了“请勿靠近”的标识牌。绿苔占满了大部分的墙壁。王远记得,那些墙上原本有字,好像是什么“超英赶美”,颇具过去时代的独特气质,总是让人缅怀。
厂子也老了。在王远的印象中,厂子一直是安全感的代名词。但他也曾经不安过,在那个大下岗的年代里,当大集体工人的名字完全消失在花名册上之后,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有人倒霉。
王远t害怕会是自己,于是非常努力地干活,甚至要比宁宇峰和胡光伟还要努力。但他们的努力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王远只想保住饭碗,而另外两个则是想竞争上岗。结果最后,他们一个锒铛入狱,另一个被人杀死,反倒是让王远这个本来极度边缘化的无名小卒笑到了最后。只能说,人生真是无常啊。
好在他退休在即,是非功过,已不再重要。三个月后,他就要回家享清福了,成为一个快乐的单身老头,每个月拿将近6000块钱的养老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只有他儿子的事儿是他的一块心病,但眼下看来,也不是他再像以前那样吹胡子瞪眼就能解决的问题了。所以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他回到车间,没直接从侧门回办公室,而是从大门进去转了一圈。
“王主任,”年轻的工人们见了他,还按原来的方式称呼。
他亲切地一一回应,然后心满意足地往通往办公室的小门走。
真好,卸下担子的感觉真好。
他穿过小门,步上通往楼上的楼梯,忽然迎面碰上了一个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开吊车的女工。到她的班了,她刚从更衣室里出来,准备上岗去。女工看了王远一眼,赶紧错开了眼珠,招呼也没打,低头快步跟王远错肩而过。
王远表面上没有理会,实际上心里已经起了波澜。
他继续往上走,脚下踩到了一段螺旋状的铁屑,忽然一滑,整个人向后跌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