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五（1）
车子行驶在前往公墓的上陡坡路段。龚刚仰靠在副驾驶位，眉头紧锁着，眼睛不算闭也不算睁，右手拇指的指甲在左胸口的扣子上抠个没完。这是怎么了？他近来总是不安，所以要去看看他儿子。同时，他也想跟随他同往的李旭东大概聊两句。
车子很快停在了公墓的停车场里，剩下的路需要步行。龚刚从车里下来，看见李旭东到后备箱里取了一把折叠伞，不禁擡头看向昏沉的天空。山雨欲来啊。天气预报说明天才有雨，但这会儿云层已经像吸饱了脏水的破抹布一样又黑又胀了，保不齐雨一会儿就能瓢泼下来。
“走吧，局长。”李旭东站到了龚刚身后，轻声提示道，“咱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龚刚看了看表，开始往石阶上迈步。
龚明浩葬在这里已经有5个年头了，但他的死期却远在那之前。龚刚记得很清楚，龚明浩是1996年6月27号失踪的。龚刚发疯了一样地满世界找他，可就是连半个影子都找不到。出于职业的敏感，他猜到了是谁在搞他。但对方做得滴水不漏，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一点儿劲儿都使不上。而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人出现了……
龚刚慢慢往上走。这个墓园风水极佳，环境也不错，是他和他前妻精心挑选的，当时就花了一个在现在看来都有些离谱的价格。按前妻的说法是一种补偿，但龚刚知道，人都死了，补偿的只能是活着的人的内心。
头些年，他一直在拼他的事业，前妻则做着个红火的小买卖。孩子主要是两边的老人带大的，要钱给钱，但鲜少有父母的关怀，斥责倒是不少。龚刚见了成绩单，总得上后五行去找龚明浩的名字，然后就是电话里的一顿数落；前妻对孩子的成绩还算开明，考不上专科也可以做生意嘛，但处的那个对象她横竖看不上，总张罗着给搅和黄……后来龚明浩直接离家出走了，在游戏厅住了几天，人就再也找不到了。
长长的石阶就像人生的攀登。走到一半，龚刚有些累了，于是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李旭东赶紧递纸给龚刚擦汗。龚刚回头看了看李旭东，见他大气不喘，于是笑了笑说：“还是年轻啊。”
李旭东赔笑道：“您也不老。”
我老了。龚刚心想。过去的他可不像现在李旭东这么会来事儿。他倒是跟他徒弟张念海一个味儿，直，往死里直。于是，他没少得罪人，既没把工作干出什么名堂，又给龚明浩种下了这样的祸根。那段经历彻底改变了他，所以他才能走到今天。如今，他已经是副局长了。局长的位置暂时空缺，政委也即将调任履新，目前龚刚主持工作。下一步也会很快到来。
李旭东虽然看上去平庸，却要比张念海脑子灵活。他犯过错误，但却“因祸得福”，搭上了领导的车。路铺好了，他的提拔将在张念海前面。要是张念海能有他一半儿聪明就好了。他的那个徒弟啊，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认真地看一看这个世界呢？
他以为是对的，就是对的吗？非要真的步自己的后尘才行吗？那可是失去至亲骨肉的痛啊！
休息够了，他们继续往上攀登。这回龚刚一鼓作气地来到了龚明浩的墓碑前，发现那里正放着一束花。上面的卡片写着：“李佳文献。”
“把咱们的花儿也拿出来吧，”龚刚对李旭东说。李旭东点了点头，从手里拎着的黑色塑料袋里取出那两束花，递给龚刚一束。他们依次把花放在石板上。放完后，李旭东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块湿抹布，殷勤地擦拭起龚明浩的墓碑来。
“别擦了，一点儿都不脏，”龚刚冲李旭东摆了摆手说，“你过来。”
李旭东乖乖回到了龚刚身边。
“最近啊，我老是瞎琢磨。主要还是跟领导有关的事儿，”龚刚一边说着话，一边擡头看天，“我这两次去见他，他情绪都不高，眼神儿也很怪，总是闪躲。这可不像他。”
“应该是下面的谣传给闹的，”李旭东对基层的情况比较了解，“咱哪说哪了。他跟李家辉、李佳文之间的关系，那都是老黄历了。最近又传出个他修‘行宫’的事儿，您也听说了吧？局长，我最近其实也一直想找您来着。您看再这么下去，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龚刚一怔，微微摇头。
“能出什么事儿？领导做事向来都很缜密。再说，李佳文那姐弟俩那脑子可不白给。没事儿。”
李旭东连连点头：“是，您说的是。”
听李旭东如此顺从地应承，龚刚觉得心里一紧。当人们开始相互安慰的时候，说明大家都已经退无可退了。他一下子兴致全无，于是看了看时间，又看了一眼他儿子的墓碑，挥手招呼李旭东道：“咱们走吧。既然是领导找我，咱们不妨提前点儿到。”说着，他摸了摸藏在衬衣里的护身符。
两个人下山的过程中，雨就针尖儿般地下了起来，让人感觉脸有些湿，但犯不上打伞。
他们回到车里。还是李旭东开车。龚刚靠着椅背，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这时候手机响了一声，是一条短信。龚刚点开查看，发现是李佳辉发来的：“领导今天有事。先不见你了。”龚刚回了一句“好”，然后让李旭东掉了头。
不用去见领导让他轻松了一些，于是闭着眼睛回忆往事。
在他最绝望之际，一个叫李佳文的女人找到了他。当时她也就20出头的年纪，言行举止却异常老练，似乎小小年纪就见了许多不该见的世面。
“我能帮你，”李佳文轻描淡写地说，“你也要懂得帮你自己。”
龚刚反问：“怎么帮？”
李佳文笑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后来，肉联厂那片陆续死了两个人，李佳文让他去查查看。他带人去把整个冷库都封了起来，然后在四个包装箱里拢共发现了104块人类尸块儿。虽然没有找到头颅，但dna能验。龚明浩就在其中，是四个死者之一。这一事件直接震动了省里。省厅为此成立了专案组，以肉联厂案为起点，用四个月的时间打掉了一个盘踞在新顺市多年的黑社会犯罪组织。龚明浩的仇就此得报。
在案件侦破的过程中，龚刚因为回避原则抽身而出，得空专心料理儿子的后事。李佳文在过程中也帮了不少忙。龚刚问她为什么要帮自己，她只说：“领导很看中你的能力。”
“哦？哪位领导？”龚刚有了些好奇，“为什么会看中我？”
“那肯定是百闻不如一见，”李佳文故作神秘地说，“等你忙完你儿子的事儿，我就带你去拜访他。”
“好啊，”由于对方帮了自己，龚刚轻易就答应了。
从那以后，他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沉湎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往往知道它终有倾塌的一天，却总是抱着侥幸不愿醒来。
而这一天真的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