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卢瑛知道秋要深了,一日比一日凉。她们还没钱买厚被。这两天晚上盖着薄被子,下半夜是有丝丝寒意。如果陈洛清怕冷,那就的确像她说的那样,抱着自己睡要暖和许多。
这就是她淳朴的目的吧……
卢瑛忽然羡慕又怨念,羡慕陈洛清襟怀坦荡所以随性而为,怨念她把苦恼都丢给自己。可是细究起来,陈洛清除了纯洁的搂搂抱抱,啥也没做啊。想杀想摸想亲的是她卢瑛自己。
纠结是自找的,痛苦也是自找的,怪不得陈洛清。
卢瑛极度烦闷,身体想要排解,不小心就扯动伤腿。
“啊!”断腿处的剧痛,把冷汗又痛出了新的一批。疼痛从伤口处向全身蔓延,却被心里随之涌起的惊喜筑坝挡住。
三个月……此刻伤痛是卢瑛的救命稻草,催眠她现在不用想,一切都要等三个月后才能动手,现在不用自寻烦恼。她攀住这根稻草,迅速用一条腿向深渊光亮口爬去,心里强自轻松下来:我一个断腿之人咋推得开她?抱就抱吧,枕就枕吧,确实暖和……
所以所有杀气和决意都在此时汇成断腿杀手对自己动弹不得的无奈和对刺杀对象硬要耍流氓的嫌弃:
好梦,洛清。
陈洛清心无旁骛地睡觉,梦做得好不好卢瑛不知道,这觉是一定睡得不错。那香甜的呼声就没停,像从天而降的镇妖塔,把卢瑛脑海中的翻江倒海平息下来,硬把她拽进梦乡。
早饭时,卢瑛把自己闪烁飘忽的视线丢在地上,撇着脑袋叮嘱陈洛清今晚有鱼不用再买骨头。陈洛清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昨天去菜场他们就跟我说了,今天是姊姜节,买菜的人多,傍晚再去怕是连骨头都没有了,正好我就不买了。”
“今天就是姊姜节?!”卢瑛稍感意外。她呆在家里养病没有接触外界,模糊了对时间日期的感官。不过她们不是亲姐妹,可以不互赠礼物,好好吃顿鱼就算过节了。“早点回来,晚上烧咸鱼。”
“嗯!”陈洛清整理嘴角衣袍,正准备走,被卢瑛掏出的小玩意挽住了脚步。
“你看这个。送给你。”阴干一晚的火折筒,塞上芯就可以用了。
“诶?!”陈洛清亮起双眸盯住小木筒,惊喜又好奇。“你做的吗?!规整细巧还打磨了,看起来真不错!这是……干什么用的呢?”
“这是火折子啊。”对于陈洛清不认识火折子却会用火镰,卢瑛稍感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也能理解。公主府里的三公主,视线中应该是不会有这么粗糙低廉的火折子出现的。
“哦!火折子啊!你做得小巧,我一下没看出来。”陈洛清恍然大悟,称赞卢瑛手巧:“做得好,这个不好做呢。诶,好轻哟。”
“因为还没有加芯。你搞张粗纸揉在里面就行。”
“好,纸就行了吗?”
卢瑛点头道:“嗯,不如棉芯硝灰好用,但可以凑合用。总比火镰方便。”
“行,晾衣绳、粗纸、晾衣绳、粗纸……”陈洛清不停重复要搞到手的东西,好加深印象不要再忘,一面走出门。
卢瑛还要加大难度,在她背后提醒道:“买把伞,这天看着要下雨呢。小心别淋着着凉。”
“好嘞!晾衣绳、粗纸、伞、晾衣绳、粗纸、伞……”
家里的主劳动力干活去了,小院顿时冷清下来。卢瑛拄起拐挪来挪去收拾好碗筷,坐下歇腿。有心事的人不能闲着,昨晚发生的种种像藏满火星的火折子一样,被无所事事的风轻轻吹起,通红冒头。
三个月的拖延,只能让卢瑛自欺欺人,不能让她坦然。否则不会一大早心虚地躲闪陈洛清的眼神了。卢瑛也是读过书的,甚至家风清白严正,道德标准远高于一般游侠。
不管人家是不是公主,不管人家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不管人家是不是先强抱了自己……偷亲就是不对。
卢瑛知道是自己不对,但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就亲上陈洛清的额头。
难道是那淡淡的体香会让人意乱情迷?
卢瑛情窦初开的年纪,以前读书习武行走江湖,见识过许多人,唯独没经历过能让人意乱情迷的事,身伤神慌中不由无下限地为自己的失态开脱。
我是要杀她的……卢瑛昂起头闭上眼,想让自己的意志沉淀、坚定:“三个月后我腿好,我一定杀了她。她到时候会是怎样的眼神……我为啥要看她的眼神呢……把眼睛蒙起来好了。她会挣扎吗……把手绑起来好了……看不见动不了,一下致命,没有痛苦……”卢瑛为了证明自己初心不改,努力地想象动手的细节。可这个初心现在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让她烦躁不堪。她只能睁开眼睛,继续攀住那根暂时能解脱痛苦的稻草。
阴沉的天空,刮起寒凉的风,吹起不敢承认的心事,织出牵挂的长线,系住想要杀死的人。
“真的要下雨了,那个笨蛋……她可别忘了买伞哦……”
秋风一日千里,从永安到京城,洒下漫天秋雨,依然挡不住人们过节的喜庆。
姊姜节除了亲族姐妹间互赠礼物,也旨在家人团聚,放下劳作辛苦,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所以只要买得起糖果酒肉的家庭这天都不会太吝啬。像点样的男人,会让自己的妻子在姊姜节好好休息。他们去酒肆饭馆里要酒要菜,摆好蜜糖糕点招待登门团聚的小姨子和连襟。妹妹们带着三礼拜访姐姐,其乐融融。所以陈洛清的又一个新知识就是今天菜难买肉难买,熟食和糖果点心更加难买。
不过皇宫里是不可能有一糖难求的忧虑。临光殿的前院里摆开两列十多桌矮案,每案上新鲜饱满的银糖龙须酥、百合蜂蜜糕铺满玉盘。造型精致的小兔子小老虎堆成小山,再多放一个都要跌下食簋,外皮松软白面内馅细腻豆沙,刚刚出炉,热气腾腾。一颗颗精心挑选出来的青梨和葡萄清香四溢,娓娓诉说这食欲之秋。
半冷半暖秋天,半绿半红枫叶。临光殿里层层枫树高低不同,有的直耸入天,有的华如伞盖,在翠绿和火红之间分割鲜明又不生硬,自然地泼洒出秋枫的色彩。时而有红叶悄然飘下,落在糖果上,盖起小兔子小老虎,遮住晶莹剔透的葡萄,和在蒲团上席地而坐的与宴者时不时爆发的哈哈大笑互成谐趣。
有的人在姊姜佳节,不和自己的血脉亲姐妹过,只愿和自己出生入死的下属欢聚一堂。
陈洛川踞坐在两列桌案中央的首座,不与任何一人比邻。她的桌案上半边堆满了亲近下属们送她的三礼。按她一贯的规矩,不许送昂贵的礼物。所以这些年轻的女将领们多是送上美味的糕点和自己做的小挂饰小摆件。另外半边摆了十几个大碗,等待着热气腾腾的牛骨汤。
陈洛川身旁炉头火苗正旺,炉上大铜锅里巴掌大的牛骨头和牛肉被沸腾的汤汁卷起来又按下去。这是远川国传统的熬汤手法,牛骨牛肉不用剁得精细,大块下锅用清水熬煮,捞去血沫后小火炖两个时辰,只放切段的青葱和盐调味,啃一口肉味道醇厚,喝一口汤香浓无比,是战地最受欢迎的。
今天这口铜锅要煨够二十几个人吃的牛肉汤,又大又深,用小火不行,所以需要有人守着锅用长柄铜勺不时搅拌。陈洛川化身厨娘,亲自掌勺熬汤给妹妹们吃。她身穿霜雪白细棉内裳,鎏金简冠束发,用白玉蓝绳带系腰,披宽松的天蓝色大衫袖绫衣,不系襻膊,只把袖子卷起便于搅动汤勺。蓝衣白裳,在红绿相间的漫天枫叶中,平添了一抹凝冷清远,与滚烫浓香的牛骨汤相得益彰。
琼浆玉液下肚,牛骨汤的火候正好。出锅时,陈洛川先盛牛骨头,一碗一个肉厚筋肥的骨头,引得下座的将军们食指大动。
“好香啊……惦念殿下这碗牛肉汤一年了。”
“筋头巴脑的最好吃了。”
“想我们那年和西戎大战之前正好是姊姜节,殿下也是这么熬汤给我们吃。帐前铜锅,大漠孤烟。那味道,我现在都记得……”
“那场仗难打啊,冷得要死,刀都要结冰了……要没有那碗牛肉汤暖身子,我可能都回不来了哈哈……”
“所以说……她凭什么……”牛骨汤的香味勾起了女将军们的战地回忆。今日能来喝汤的都是陈洛川心腹将领,难免有人喝多了,说些心里话。“大殿下这么多年四方战役身先士卒,战功赫赫,说句九死一生一点都不为过!封公爵天理如此!春涧宫那位……连战场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凭什么封公?!就凭她会写点文章,读几本书吗?!”
这牢骚,其实是在场每个人的肺腑。自古战场几人回。能在今时今日的临光殿喝到陈洛川一碗牛肉汤的将军,谁身上没有伤疤?谁心头没有伤痕?自己出生入死才搏得的功名爵位,有的人轻而易举就能从天而降,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大的不公道吗?
欢乐戛然而止,收笑后的沉默压得落叶被风都吹不起来,只能听见咕噜噜的汤沸声。片刻,有贴心的亲近将军见陈洛川攥着汤勺脸色微变,忙提醒发牢骚的姐妹:“今天过节,不说这个。有什么比吃到殿下亲自炖的牛肉汤还重要?快去,端汤去。”
那人慌忙起身,唯唯诺诺的去了,单膝跪在陈洛川案前。陈洛川继续下勺,盛汤浇在每碗的牛骨头上。她抬头看见一副自觉失言略带惶恐的脸,淡然微笑道:“你喝醉了吧。正好喝汤醒酒。我给你碗肉最多带骨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