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轰隆轰隆。
响雷从头顶滚过,压得乌云几乎伸手可触。屋檐之下光线更暗了,压抑得看不清每个人脸上叵测的表情。
“晋阳。”
被陆惜唤作三殿下的女人没有动,也没有因为前刀后躬的黑脸白脸而生怒。她只是平静叫过亲随,让忠勇伯在边上等一等。
晋阳赶忙爬起,顾不得喘匀气就连跨几步跪在女人面前。她从怀里掏出一面布巾,用随身皮囊里的水打湿,细致地擦在女人脸上。
陆惜没有得到免礼的指令,腰便一直弯着。周围鸦雀无声,青戎八箭里有将军扯住蠢蠢欲动的军犬,悄悄把手上带血的纱布藏进怀里。
这些纱布沾染归流一的血迹,带着独属于她的浓烈气味,是陆惜不追不急的底气。苍林城里人多味杂,军犬们不好循味找人,待目标出城,气味便清晰得多。
陆惜为归流一包扎伤口之心是真,那些收进布袋的染血纱布也是为这一刻做准备。没想到瓮中捉鳖,还真有意外大喜。死而复生的三公主对于现在临光殿的重要性,岂是放瓮中做饵的归流一可比。
晋阳此时把那张脸擦净,果然陌生女人的脸已不见,布巾之下洗出来陈洛清美丽又尊贵的脸庞。
“参见三殿下!”青戎八箭一齐躬身,随着陆惜向陈洛清抱拳行礼。陈洛清既现身,晋阳她们也纷纷低头,擦去脸上的伪装。
“免礼。”陈洛清终于让陆惜他们起身,开口淡然,让人听不出情绪。“忠勇伯为何到此?”
“卑职奉朝廷之命,押解钦犯归流一回京。”陆惜看了眼归流一,对她的逃走也很平静。“钦犯出逃,卑职搜寻至此,没想到她竟和殿下同处一室……敢问三殿下,您失联于长陵山,皇上和大殿下都焦急万分,为何突然……在这里?”
陈洛清站起,不慌不忙拍整身上的布衣,走到归流一身边,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把,把她推给陆惜:“流一,你能从陆大人手下逃走还是挺厉害的嘛。陆大人,她既是钦犯,我也护她不得,你自便吧。”
陆惜眉头微皱盯着陈洛清,在昏暗的气氛中目光炯炯。陈洛清这么轻易地把归流一交出来让她颇感意外。“殿下不是和她一起的吗?”
“哎呀,大表姐!”晋阳在此时突然凑过来,满脸堆笑对陆惜编起陈洛清那套说辞:“殿下在长陵山先遇山匪后遇山洪,九死一生。幸而被山上猎户所救,承蒙皇上吉星,大公主惦念,才侥幸生还。殿下想着趁此机会不如考察一番民间,也算不负皇命,然后碰巧遇到我,碰巧遇到覃半云,再碰巧遇到归流一……碰巧,都是碰巧,嘿嘿嘿。”
大表姐……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陆惜陡生厌恶。她斜眼瞥向嬉皮笑脸的晋阳,从讨好谄媚中看到内心‘就是碰巧,你能怎样你又没有证据’的得意。这位晋家的远房姻亲表妹游手好闲沉迷涂脂擦粉,她向来不放在眼里,连话都没说过两回。此时一声大表姐攀得实在勉强,她也没必要认。
“碰巧……”
“是,这世上总是无巧不成书。不知哪路江湖豪强神通广大,听了归流一的故事脑袋一热就出手了,把归流一从大表姐你眼皮底下抢了出来,又丢在这里。殿下游历民间,正要去苍林城,在破庙里躲雨,正好遇到了归流一,这不说碰巧吗?”
“无论如何,三殿下您平安就好。”陆惜没有纠缠晋阳的胡诌,算是认下碰巧的定性,转头对八箭下令:“拿下钦犯。”青戎八箭控制住归流一,侧身挪位,把门让出来。
“殿下既然要去苍林城,卑职这就送您去。”马上要入夜,大雨滂沱,就近赶回苍林城过夜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陈洛清背手身后,昂首挺胸看向屋外的马车,侧首向陆惜笑道:“囚车吗?”
“卑职不敢!这马车专门改造过,虽是押解钦犯用的,坐起来倒也舒服,架骨坚固非常安全。条件简陋,望殿下包含……”
“无妨。”陈洛清摆手,没有在这点上难为陆惜。“我与流一同乘,算我送她一程。”
“是。”
陈洛清钻进马车,陆惜押着归流一再进,不大的马车顿时就坐满了,留在屋檐下的晋阳眼见没有叫她进车的意思,心急起来。
“大表姐?我们怎么办?让我们也进去呗?大表姐……大表……”
砰!
车门当着她面关上,把声声呼唤截断。覃半云一展扇子,帮晋阳遮在头顶,无奈笑道:“咋办呢?”
“还能咋办,淋吧!”晋阳挡开扇子,正要冲进大雨又被覃半云拉住。她从身后拎出斗笠和蓑衣,披在晋阳身上。“那位陆大人丢地上的,我捡来了。”
“我们一人一半,我戴斗笠,你就披蓑衣……”
“那样两个人都会淋湿。一个人不湿总比两个人都湿好。”覃半云帮晋阳系好蓑衣,轻声提醒:“你可不能病。”
晋阳点点头,不再争了,迈步跨进漫天雨雾中。
回到苍林城,陆惜没有惊动太守,只是选了一家豪华客栈,出重金强行请走了其他客人,包下了整家客栈供陈洛清休息。她本想着就住一晚,这也是三公主该有的待遇,岂知陈洛清忽然不肯走了。
“您说什么?”烛火昏暗,热气缭绕,把陆惜本挺拔的影子拉得弯弯扭扭。
陈洛清脱下了粗糙的布衣,穿着陆惜备好的轻软舒适睡衣端坐于高椅,浑身散发出沐浴之后的清淡香气。晋阳站在她身后,正用铜笼烘干湿发。
“陆大人没有听清吗?归流一左臂伤势严重。我要你明日给她找大夫看伤。待她身体好转,我们再出发。”
陆惜挺直肩背,没有应是。她远远看着陈洛清,素冷之气渐渐爬上眼角。尊三公主一声三殿下,不过是给她个面子。一个爵位都没有的空头公主,还真在这里发号施令了。
可笑。
可是陆惜没有笑,屋内气氛瞬间压过热气迅速冷却,紧张得晋阳都双手微抖,烫弯了陈洛清几根长发。
“忠勇伯,陆大人。”陈洛清没有顾及晋阳的失误,起身离椅,走向陆惜。“你奉朝廷之命,押解钦犯,自然要负责钦犯安全。现在天气恶劣,一路上道路难行,若归流一伤情恶化,你交一个半死不活甚至死了的犯人上去,难道不是失职?不过几天而已,我不希望归流一死在路上。她对你来说是死囚,对我而言却不是。”
“这一趟不光是押解钦犯,卑职还要护送您回京,不好耽搁,所以……”
“即是护送我回京。”陈洛清毫不客气地打断陆惜的解释,站定她身前:“就不要违背我的意愿……大姐一定盼着我安全回京,不想节外生枝,你说对吗陆大人?”
陆惜微微扭头,在昏黄烛影中看见的是三公主居高临下的冷峻眼神。
也不知道没有她高的陈洛清是怎么整出居高临下之感的。
“你的主子,是我的亲姐姐。我和她身体里流着同样高贵的血。谁为尊者,这是国家礼法规定的。临光殿为众臣之表率,不可能违背朝廷法度国家礼仪。”陈洛清倾身,凑近陆惜,微笑着提醒她:“忠勇伯功勋卓著伯爵在身。纵然如此,在我面前,也须俯首。”
晋阳抓着铜笼柄垂手站着,吓得说不出话。陆惜抿唇咬牙,几乎能听到沉默中牙关的咯咯愤怒。但她终是长呼一口气,后退半步,真的俯首:“我,奉殿下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