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东君破晓,如今临光殿最先苏醒的是枫林里不畏寒冷的冬鸟,在枫树上叽叽喳喳开启今天的生命。晨曦拂面,伴随鸟叫声入耳,催得决心赴死之人留恋世间。
陈洛川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四角海风铃,正随晨风微微摆动,发出无声的叮当。
还活着啊……
陈洛川只觉得精神清爽,身体舒畅,低头看睡在怀里正好也转醒的陆惜,看到眼神里同样的顿悟。昨晚饮下御赐毒酒后相拥赴死,结果只是睡着了,还睡得挺好!那只能是因为酒不是毒酒。
难道还真是大补药酒?
陆惜坐起,摸索自己胸口肚腹,确认安然无恙后,似轻松似叹息地道:“看来陛下还不想赐死。”
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壶酒又是想试探暗示什么?
陈洛川倦厌地闭上眼睛,闭上前尘纷扰的千千万万,再睁眼时,眸中是今朝的一生一世:“随便他……我的命,他想要便拿去。生也好,死也好,都没关系……”
患失,揣度,谋夺,都随枫树上枯叶一起,与风尽落地。
“当然有关系。”陆惜正坐郑重反对:“川,不管外面怎样,我们好好活着……”死里逃生的事情陆惜经历得多了。这些日子更是游走在生死之间。竹林恶战,共饮赐酒,每次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偏偏都没有死成。既然还没到死的时候,生的欲望就和爱意一同分明,格外强烈。
陈洛川故作冷漠,徒劳地尽着最后的努力:“陆大人,我没死,放心了吧。可以离开临光殿了吗……唔!”话没说完,她就被陆惜翻身坐住腰腹,想要抬手,又被抓住手腕压在头顶。
“陆惜……你也要欺负我吗……啊……”
唇上传来坚硬的刺痛,陈洛川却不敢喊疼。陆惜的委屈铺天盖地,难哄的那种。
“不许……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她伸手抹下陈洛川颊上柔软的发丝,亲吻唇上新鲜的咬印。“陈洛川,我不能被你赶走两次。”
“好……”陈洛川认命苦笑,回吻陆惜:“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今天只说生,不说死。”陆惜握住陈洛川的手尖,用力想把她拉起来。“起床,院子里的叶子都多久没扫了?今天从小事做起。”
“我也要扫吗?”
“当然,殿下不要想逃避劳动。”
“好吧……”
“扫完院子,我来给你讲讲我这一路的故事。那个钦犯是个奇女子……我给你买了小猪玩偶,可惜掉在永安没有带回来……”
“怎么还有奇女子……那要慢慢说了。”小猪玩偶掉了不要紧,奇女子可就有点让人介意了。
“嗯!但是扫院子不能慢,慢的人没早饭!”
“陆大人,你是把我当新兵训吗!”
“不满意?人家奇女子可想做我的新兵了!”
“到底哪个奇女子你给我说清楚!”
故事,慢慢说。酒,也要慢慢喝。澈妃一大早就美酒一壶,自斟自饮,不知道有什么开心事。一杯琼浆刚端起,未离就快步跑进内堂,一脸大事明了的神色:“小姐,我打听清楚了!你猜对了,送去临光殿的酒真的不是毒酒!”
澈妃听完未离打听到的新鲜消息,毫无惊讶,举杯抿了一口,对未离道:“老大动刀子,老家伙可是好多天都没到我这来了。他是关起门真伤了心。你知道伤心说明什么吗?”
“您是说,陛下生气?”
澈妃微撇嘴,一副怎么这么笨的表情,耐着性子教她:“伤心和生气是不一样的。伤心就说明,心里有情。”
“陛下对大殿下有父女之情?可是三殿下死了,陛下跟没事人一样……”
“女儿和女儿可是不一样的。父母之爱,偏心常有,一碗水端平的少。不爱老三不代表不爱老大。”她仰头把杯中酒饮尽,指间把玩着精致的酒杯冷笑道:“爱老大,却要把她逼到父女兵戎相见。都这个时候了,明明不舍得杀女儿,还要拿酒假装赐死去吓她。老鬼真是变态到极点。”她说完不禁轻叹。真心,是最扛不住试探的东西。
“爱大殿下?!”未离难以置信:“陛下偏爱二殿下,是人尽皆知的啊!”
“这就是老东西的可恶之处了。”
“小姐,您能不能……对陛下的称呼尽量不要这么多变和放肆?”未离实在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提醒澈妃克制。
澈妃放下酒杯,单手撑颊,眼神轻巧,随意间尽显美姿:“人尽皆知……呵,看到的不过是他想让你们看到的。他那点真情,爱一个女儿都不太够用……不信等着瞧。我有预感,这事没这么简单。”
“可是……三殿下死了。大殿下被抓,掰着指头算也只有二殿下能承继大位了。”
“未必。小心机关算尽一场空。我就一旁看戏好了。他家窝里斗越凶越好。”澈妃仰面卧榻,翻手看向自己左手腕。她总穿着窄袖衣,袖口包紧白皙如玉的手腕。
越乱才越有机会,离要做的事能更进一步。
这场父女悲剧中,澈妃成为唯一的受益者。她随君伴驾于大佛寺,不能于佛前失礼,便与国君分开居于两处。在兵变的那个晚上,响彻大佛寺的喧哗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在片刻恍惚之后,她果断抓起房里能勉强充当武器的东西,穿着睡袍就冲向国君所在的殿所,要以柔弱之身于尖刀强箭前为国君护驾。让国君在惊愕伤心后,想到爱妃对自己的真情终于是还有一丝欣慰。有此欣慰,澈妃封号中加个贵字怕是指日可待。
澈妃是唯一受益,那就说明除她外无人受益,包括挫败兵变的大功臣陈洛瑜。当春涧宫意识到这一点后,失望和怒火把桌案上的书笔墨砚一扫而空。
“呼……”陈洛瑜伏在案上,粗粗喘气。她极少这样怒形于色,大概实在是心里太憋屈。
“殿下,请稍安勿躁。”薄竹珺坐于案前为二公主烹茶,安慰她躁郁的内心。
“起兵大佛寺,深夜兵围御驾前……这和造反有什么区别?!居然只是在临光殿闭门思过!仅仅处置了几个领头将领,其余亲信流放了几个,而她连爵位都没废,甚至还放陆惜进去陪她?!”陈洛瑜说着这荒谬的结果,怒极反笑:“就这?!”冒着巨大风险,耗费多少心血,本以为能一击致胜。结果竟是这样软绵绵的“胜果”,让陈洛瑜怎能不生巨大落差感。国君给陈洛川下的罪名居然只是兵谏失当,被擒后免去所有职务软禁临光殿。公爵爵位没有废除。亲信将领的处置也并不严厉,连陆惜的忠勇伯都还在。有人问起,便是陆惜不在京城不知情也没参与,不应被罚。这和陈洛瑜预想的快刀斩乱麻相差甚远,而她盼望的储君之位,更是没有声息。“荒谬可笑!居然在此时心慈手软,不知父皇在害怕什么!”
“毕竟是亲生女儿,又是长女。陛下一时不忍也是情有可原。大公主的势力遍布朝野,如果处置过于操切严苛,朝政必然动荡。陛下年事渐高,想图个稳吧。”薄竹珺倒好一杯清茶递于陈洛瑜,难得人家不伸手来接。她不急不躁地把茶放于桌案,不担心会有再一次的桌面清扫。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过四个字你死我活。”陈洛瑜素日文静秀雅的眼神今日竟丝丝狠厉,迫切地要让薄竹珺明白自己的意思。“不是谁心平气和下慢慢来就行。有的人活着,让人不安。”
薄竹珺微微点头:“现在就差致命一根稻草,压倒陛下心头摇摇欲坠的舐犊之情。起兵逼君还不够死罪。那么再加一条杀妹呢?”在公逼君,在私杀妹。于公不遵臣道,于私冷酷无情。今日能杀妹,明日就能杀父。国君如若这样想来,陈洛川断无生路。
“你明知故问!”陈洛瑜不耐烦地撑手扶额,心烦意乱:“卢瑛已死。说再多也……”
“我刚得到消息。一个能令殿下惊喜交加的消息。”
“什么?”陈洛瑜忽有预感,不由得放下手臂坐直身子。
“卢瑛没死,就在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