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夜漫漫。分离的夜晚格外漫长。
卢瑛躺在草铺上,手心相叠枕着后脑勺,腿翘着膝盖抖起脚尖。手铐和脚镣早就用钥匙解开丢到一旁。媳妇的关爱要好好体会,反正夜深人静也不会有人来管她。药瓶也收好了,她身上的鞭伤有一半连上药都不用,毕竟是陈洛清抽出的鞭子,再严重也没多严重。早早就处理好伤口,她无事可做,抖脚消磨时光。
高处的小气窗透出月光,虽细细一注,但清澈明亮,看得出今夜晴朗。屈婉的努力渐渐显现出来,卢瑛的囚室从狭小阴暗没有气窗的换到了明显通风还能看到一方天空的新牢房。晚饭的筷子上还真找到了向荼花的小标记,卢瑛放心吃完缺滋少味的饭菜,怎能不想念在永安家里做的晚饭?
那时候她腿断居家,做好热腾腾的骨头汤等着辛苦一天的陈洛清回家,看她麦饭拌肉汤吃得狼吞虎咽。铁打的骨头汤流水的配菜,那时吃到腻的饭菜现在已是遥不可及。
哎……
卢瑛长叹,百无聊赖地仰面看头顶那道月光。
不知道媳妇在干啥呢,做公了很辛苦吧,有没有按时吃饭,伤口还痛吗……
“哎妈呀,我不能这样想这些有的没的!”想到陈洛清在外面艰苦斗争,卢瑛后背刺挠直冒冷汗,一个打挺翻身起来。媳妇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再来,春涧宫的杀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自己不能无所事事地躺着。腿断时尚且不愿躺着养膘,现在就更不应该了,要保住性命,做好随时出天牢去帮自家亲媳妇的准备。
卢瑛深深吸气,盘腿坐正在草铺上。圣人、武学大家悟道,往往是处在困苦境地消颓心情里。她现在心情没有不好,只是受相思之苦,所在环境也确实困难静谧。正适合修磨她家传心法。
阖上眼睛,静气聚神,像自己妻子那样身处逆境也不折弯不虚度,寻找前进的光明。
夜阑人静,寒风拂鬓,卢瑛端坐于幽静黑暗中,放任思绪,感受身体。内力于血脉中缓缓腾涌。回头一望,生死沉浮、忠诚与背叛,彷徨与荣光,漫长如永恒,又仿佛只是刹那之间,经历过所有痛苦后,不想再见的人已经远去,仇和恨也谈不上,记在身边的好像只有陈洛清的嫣然笑容。她的笑容就像暗夜微光,照亮前进的路。
路就在这里,与爱人同行,只需奔跑,勇往无前。
黑暗并不无边,月光随着云来消散。忽一晶莹白花瓣飘如气窗,摇摇晃晃落稳在卢瑛纹丝不动的肩头,化进滚烫的内心。
京城今年第一场雪,就这样于深夜悄然而至。
雪下到人间就回不了头了,一连下了多日,洋洋洒洒,痛痛快快。京城宫殿楼阁披上雪衣,遮住了所有凋敝的秋色。春涧宫银装素裹,水榭楼台在大雪的装点下美不胜收。春涧宫的主人却没心思欣赏初雪美景,一点也不痛快。
陈洛瑜不明白为什么陈洛清回来之后,事情就如大雪泼城一样眨眼变了天,而且好像难以扭回去了。以前她和陈洛川争权斗势,身后各有阵营,想往前走自然会遇到阻力。虽然要抵着陈洛川一方的阻力,但国君大多数情况会用各种方式支持她,久而久之就恃宠无畏。可自从陈洛清登殿入朝以来,父皇的支持好像悄无声息地转到了三妹身上,而且似乎开始偏袒他一直防备厌嫌的大女儿。
这让她惶恐和迷惑。
最近的大事,处置跟随陈洛川兵谏的京城士兵。陈洛瑜主张强硬处置,以重罚治罪以儆效尤。陈洛清则力主士兵只是听命行事,无谋反之心,可以缴下兵器盔甲,迁至京城远郊,以数年之期化兵为农在管束下屯田也就代罚了。
陈洛瑜是想先重责士兵推动处理陈洛川。陈洛清的观点看上去是主谋尚未严惩不能先拿兵卒定罪。实际上士兵不重罚,陈洛川的事就容易轻拿轻放。争论的结果就是国君全面支持陈洛清的建议,决意把这批士兵迁去京城郊外开垦荒地,而且让陈洛清全权负责这件事的处置与安排,陈洛瑜无法染指。更出乎陈洛瑜意外的是,向来只是画画写字办点宫廷典仪的三妹,在第一次面对这种不容出大错又涉及多个衙门配合的繁琐复杂事务时,居然处置得非常妥当,在短时间内把千头万绪的条条理理安排得十分顺利。国君丝毫不用烦恼,兵勇就已经卸甲归田,没有听说人心不稳。
难道又是运气好?好事都落到她头上?事事都能猜中君心?
运气这种玄幻之说陈洛瑜不愿多想。此事落定后,她在处置陈洛川这件事上心灰意冷,放弃试图严惩她大姐的努力。毕竟钦天院说将星陨落与相王大典不吉,连卢瑛这种将军后裔都杀不得,何况国家皇室第一女将。
想通过父皇处死大姐的打算落空了,至少在相王大典前,陈洛川都会安然无恙。陈洛瑜惶然发现自己进入死局。她何尝体会不出父皇并不想急着严惩长女。只是事已至此,大仇已结,她为了自己和身后人,也不得不尽快斩草除根。在和陈洛川的对立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像陈洛清,众人眼中完美受害者。自己柔弱文静极有可能曾被姐姐暗杀,还不愿落井下石,甚至不计前嫌地明里暗里为大姐开脱。听说她私下里给已经完全封锁的临光殿送去过冬的被褥和炭火,国君知晓后当着澈妃的面称赞三女儿仁孝。
连陈洛瑜都不禁佩服陈洛清这几步棋走得真是好。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这样的棋子只能是懦仁善良的三妹来下,若是她去对已结死仇的大姐摆这样的棋局,那就不是仁孝而是可笑了。
事情桩桩件件令人烦闷,陈洛瑜心情郁结,极想停下来歇口气。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知道从哪天起,京城突然传起一则流言。
三公主与卢瑛之间的流言。
三公主在朝上发狂要刀劈刺杀她杀手的事,虽说国君明令不得声张,但那日亲历者众多,还有燕秦的林云芷,这等百姓喜闻乐见的宫廷奇闻仍然不可避免地在流传在京城百姓的茶余饭后。这次的流言便是那件事的解密版。
解密一向低调不冒尖的三公主为何会突然暴起,发起大殿劈人的疯来。那是因为啊,那个叫卢瑛的杀手,在三公主流落民间时,哄诱三公主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同为女子,竟骗得三公主对她情根深种!所以在三公主得知真相后,才会失态至极,恨不能活劈了她!
流言既然走了这个路数,那就如脱缰野马拉都拉不回来。茶馆里,拱桥下,街口,伶人的戏文里,说书人的故事里……百姓们津津有味地听着影射三公主和卢瑛爱恨情仇的各种版本的秘事,仿佛说的人唱的人就在当事人身边,仿佛亲眼所见。
不那么好听的、不成体统的、不堪入耳的……甚至还有细说肌肤之亲的!越传越离谱,越说越过分。而这些过分离谱的源头,隐隐约约指向春涧宫。
面对流言,陈洛清选择了隐忍。无论外面说得有多难听,三公主府就当没这回事,从陈洛清到晋阳屈婉,没有一个人回应这些流言,闷着头一丝不苟地处理自己分内的公务。三公主府能当没这回事,春涧宫不能。陈洛清能忍,陈洛瑜不能。流言还没平息,陈洛瑜的宴请就到了。
不同于面对澈妃邀请时的犹豫,陈洛清痛快答应,还要带着府里人一起去赴约。二姐相邀,陈洛清郑重对待,需特意梳妆一番,让一同去吃饭的三人在屋外稍等一会。
今夜陈洛瑜没有设宴在春涧宫。晚宴据说也是家常便饭,就安排在她宫外的别院里。即是便饭,屈婉和晋阳都脱下官袍换上便服,倒是覃半云把素来宽大松弛的衣袍换了正装,都以各自认为恰当的分寸,准备去吃陈洛瑜一顿。
“阳子,你不去帮殿下梳妆吗?”陈洛清没出来,三人闲等无事,忍着肚饿聊天消遣。
“不用。她说她自己弄。”晋阳双臂相抵抱在胸前,轻松自若。
屈婉道:“不知道春涧宫又要搞什么鬼,殿下可能还要想想应对之策。”
覃半云点头,深以为意:“宫里的事有话都不好好说,弯弯绕绕多着呢,不能看表面。”
“没错,我都想不到殿下会送东西给临光殿……殿下是真能忍下这口气啊……要是我恨不得……”
“嗯……所以说咱没有人家的心胸啊。晋阳跟我说要找被褥和炭火时,我还以为是要送给天牢的驸马。”覃半云细眉飞扬戏谑的笑意爬上说书人的眼角。“等驸马回来了,我们可以挑拨离间啊。”
听到挑拨离间,晋阳可来了劲,两眼晶亮地催问:“怎么呢?”
“驸马回来后,说起天牢又阴又冷……‘你们怎么不给我送过冬的东西呢,冻得我哟!这点事都做不好?你们和我媳妇是在好道上认识的吗?’‘驸马啊,不怪我们啊,家里的这点东西都让殿下送给你大姨子啦。’‘咋能都送出去呢,你们没摁住你们殿下我媳妇吗?’‘驸马啊,过年的猪,受惊的驴,生气的媳妇,上岸的鱼,这叫四大摁不住。第五大摁不住是啥知道不,没憋好屁的三皇女。那我们摁得住吗,摁不住啊……’”
“哈……哈哈哈!”晋阳被覃半云逗笑,笑弯了腰。屈婉也咧嘴嘿嘿。大家笑成一团。
砰!
这时一声轻响,房门洞开。三人同时回头,立即收敛笑容,严肃起神色。晋阳放臂垂手,挺直身子,一点也没有刚刚嘻嘻哈哈的样子。
“殿下。”
“走。”没憋好屁的三皇女走在最前,大步流星。她只以玉簪束发扎成尾辫,身穿深色素雅冬袍,脸上淡妆比起平时清秀倒显出几分英气。晋阳屈婉覃半云紧随其后,总觉得今日哪里不太一样。
即是便饭,不需要大张旗鼓。陈洛清有屈婉三人陪伴,连多余的侍卫都不带,轻装简从到了陈洛瑜的别院。
别院仆人毕恭毕敬把三殿下一行人迎进门。地上积雪被扫净,干爽一片。远远近近错落有致的矮树冬草搭配颇有讲究,一眼望去银装绿叶雅致非常,不愧二公主出众的审美和高雅的品味。
陈洛瑜一身淡黄锦服棉袍,雪狐毛领,在雪景中亭亭而立。好似已久等妹妹到来。
“二姐!”
“洛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