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雨哗啦啦地下,或倾盆或斜泼,砸遍陈洛清的全身。
三公主挺腰垂头跪在御前庭院里已有一个时辰了。深冬下雨的傍晚光亮逃得那样快,噼里啪啦转眼就浇黑了天。只有院中佛塔下浇不灭的油灯里摇晃着点点豆大的灯火,陪着陈洛清一起淋雨。
礼佛斋戒的吉日定了就不会改变,但天公没有因为国君驾临就作美。大雨下不停歇,寒气深重。国君在从皇宫到大佛寺的移驾途中不慎淋到些许冷雨,着了凉,到达大佛寺后不久便开始发热,必须卧床休息,御医御前侍奉,晚上既定的仪式全部取消。
国君于礼佛第一晚着凉生病,驻线在内负有近侧护卫国君安全责任的三公主自发跪在御榻所在的殿外院中,乞告上苍,宁愿替父生病。
夜渐渐深了,陈洛清还是不动,像雨幕中被浇固的塑像。风雨交加,寒冷刺骨,她闭目忍受着膝下跪久的肿痛和周身麻木的冷,忽地想起在永安那次冒雨回家,被卢瑛哭着抱紧骂笨蛋。
哈……小火卢子那时候还想杀我吧。又要杀我,又要心疼,不知道谁是笨蛋。
陈洛清像这样有空的时候偶尔回顾永安的生活,想到和卢瑛生活的点点滴滴,真是常想常新。那次有小火卢子抱,可以病。今晚却不能病……小火卢子在做什么?还在修炼内功吗?那么厉害的掌力不拍核桃可惜了……
陈洛清正放飞思维,偏偏头顶上飘来一片遮雨的云打扰她胡思乱想。
“你父皇睡下了,不知道你跪在这里,回去吧。”
陈洛清睁开眼,弯长睫毛上的雨珠弹抖落下。她不需要转头就知道来为她撑伞的人是谁。这妩媚的声音现在算得上是熟悉了。
“父皇移驾时着凉染恙,儿臣难辞其咎,母妃不必挂怀,请速回殿休息。”
“哎呀……我不过是来还某人的一伞之情。”雨声盖住周围一切细小的嘈杂,连两人不躲闪的说话都像是密语,在大雨的包裹下从你口出,至我耳入。澈妃借着手中防雨灯笼的微光看见陈洛清嘴唇冻得发白,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也是佩服她豁得出去。“你二姐三次派人来问你父皇的病情。”
“父皇病了,二姐担忧是正常的。母妃不也忧心得睡不着吗?”
“哈,母妃母妃……早知道我的乖女儿又不说人话我就不来了。一直侍奉你父皇的两位御医在来大佛寺前夕突然病倒了一位,你父皇离开皇宫第一晚就染起了风寒。你难道不是觉察出了危险,才赶紧来这里跪着吗?以孝感动上苍的样子撇清关系,最好淋场雨把自己弄出个头晕脑热,进可攻退可守。”此地,多事之地。此时,多事之秋。
“我在这里跪神佛,你为什么总以最阴暗的想法来揣度我?”
“跪神佛……”鬼会信。澈妃自然不信。“求神佛给你灵光一现,教你怎么父慈女孝替你父皇生病?”
“不。”陈洛清抬起头,透过雨幕望向国君所在的殿堂。“求问的是……我大姐为什么会败在这里。”日月轮转,这座庭院里四溅的血泪这早被时光与雨水冲刷干净,闻不到一丝血腥味。此时寝殿后巍峨大佛寺正堂敲起夜钟,悠远佛音压住雨水,撞在人心间。
陈洛川的失败一直是陈洛清不解之谜。她不明白手上有人有兵武艺超群的大姐既然下了兵变的决心,又为什么会以一种兵不血刃的方式败在决胜时刻,加上不召陆惜回去,种种疑点,定有她没看清的地方。事到如今关键时,她需要看清楚,才能尽量不迷失前进的路。
“原来是这个问题。你要问这个,不能问神佛,要问我。”
“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我看,我猜……那一夜,我听见到处都乱糟糟的什么声音都有,我看见满地断刀残剑和血污。我猜……你大姐一路杀到这里,是自己放下了武器,束手就擒。”
“为什么?”
“因为她在这隔着窗阁看见的是她的父亲和妹妹,谈着她的小时候。”
“你说什么……”陈洛清终于扭头,抵着雨水睁大眼睛仰视澈妃。
“霍大人的死让洛川忍无可忍,无论是不是洛瑜干的,她都要把这深仇大恨撒到老二身上。当她杀开亲卫的重围到了这屋外,几乎是单枪匹马了,拿着弓,执着剑。”澈妃把自己听到的开到的猜到的打听到的揉成原景,重现给陈洛清看。“在她杀到眼最红的时候,她看到了她父亲和二妹的影子,坐在窗前,秉烛夜谈。你说巧不巧,那天晚上洛瑜离开了她的大本营,来觐见父皇。”
“她要找二姐报仇却没有冲进去……”
“因为啊,你父皇在跟你二姐述说你大姐生下之后的那五年。那是你和你二姐没有参与的五年,是你大姐作为他唯一女儿独享父爱的五年。”
“大姐怎么会为了这样的花言巧语就束手就擒?!”
“当然是因为那不是花言巧语啊。”
雨水流进眼睛,酸了双眸,陈洛清疲惫不堪,视线模糊地盯着澈妃冷魅的笑容。
“陈洛川听到的都是真的。别人骗不了她,她也骗不了自己。你父亲是真的爱你大姐。或者说他只爱你大姐!”
“怎么可能!”陈洛清有自知之明,早就明了父亲不爱自己,但要说父皇只爱大姐,又把二姐在父亲心中置于何地?那可是封爵封公受尽宠爱的二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难道父皇不是更爱你二姐吗?洛清,你真的了解你的父亲和姐姐吗?你父亲那点真情,还够分给两个女儿吗?你二姐不过是你父亲制约你大姐势力的工具。”
我不了解。
陈洛清闭目,让酸涩的雨水赶紧涌出。她就是不了解,才会看不懂。父皇作为国君,不以普通父亲去看待不难理解。先论君臣再论亲情,制衡儿女,天下几乎家家皇室如此。却说扶持二姐完全是为了权利平衡而没有一点感情因素,这让人怎么了解?
“你父亲虽爱你大姐,却更爱权利。你大姐长大了,各种意义上的长大,他又欣慰又害怕。欣慰女儿长成,害怕权利易手。所以他硬生生把你二姐扶起,给她虚妄的幻想,让她和你大姐斗,宠而不爱。”爱而惮,这种矛盾分裂的病态心理大概只有枕边人才能看得透彻。澈妃作为国君最亲近的枕边人,清醒地旁观这一家人扭曲的情感。
“够了,我不想听了……”陈洛清喃喃,妄图阻止澈妃说下去。向来从基本理智而言的她居然也有听不下去的时候。
澈妃可不管她听得下去听不下去,今夜话匣子打开是一定要说完的。她抬手拢拢自己已经被雨水打湿的发髻,继续说道:“你心里一定清楚我没有胡言乱语。如果你父皇真的只是忌惮防备你大姐。以你父皇的性子,她兵败后就算不死也要深牢囚禁,怎会让她住在临光殿,还让陆惜去陪她?至于你二姐,我反正没感觉出你父皇对她有一点爱,你爱信不信。”
“呵呵……”陈洛清笑出声,雨水还在持续流出眼眶。之前她得知大姐失败但二姐没被立储就很感意外,只能往制衡去想。现在她的朝海公做得风生水起除去她自身原因,和她父皇在背后推波助澜是分不开的。但制衡归制衡,要说二姐纯属工具……就算不爱,如果父亲对她们三姐妹都不爱,也不让人惊讶。可是爱一直打压的大女儿却不爱宠起来的二女儿,这实在是太……
“太可怜了……”
“嗯?”澈妃听到了陈洛清的喃喃,但不知她在说谁可怜。
“太可怜了。”陈洛清又重逢了一遍,眼睛通红,声音嘶哑:“所以我大姐不是个冰冷没有爱的人?她只是不爱我这个妹妹……她爱父皇……听到了父皇其实爱过她这个女儿,才会在最后关头甘愿放下弓剑,任凭父皇处置。”陈洛清对家庭亲情早就封心锁爱,所以她才想不通大姐失败的原因。现在告诉她家里还残存父女亲情,她一下子难以接受。
“不是爱过,是还爱着。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吧。”澈妃不知是否因为要封贵妃的报答,今晚好像想倾囊相授。“洛川现在只是被软禁,是亏得她没有攻进屋去。她看起来前路已无阻碍,其实那晚屋后面全都是埋伏的亲卫!她要是不顾心里的那点父女之情攻进去了,再谈什么都是白搭,她活不了。反过来说,为什么埋伏的亲兵没有在洛川闯进院子时就杀出去呢?这就是你父皇给他爱女机会。”说完澈妃自己都忍不住轻蔑一笑。爱女,有够讽刺的。
“那天晚上,父皇事先就知道大姐要兵变?!”
“应该说是陈洛瑜知道。要不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天晚上在这呢?她为什么会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
陈洛清心中了然,却沉闷如愁。
陈洛瑜的钩饵她才咬过,自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姐的兵变计划能被二姐窥得。她所料不错。陈洛川起兵之前,又向侯松要了振强气力的药丸服用。以药效发作时辰来推事变之机,其中牵扯,不言而喻。
陈洛清弯腰扶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转身挪动发麻的双腿,踱出澈妃的伞盖,重新走进漫天大雨之中。
该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早晓得这个家是可悲的,没想到还这么可怜。通通结束吧,不值得再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