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愤恨。
陈洛川在眼前消失的痛苦压过了身体上的所有折磨,让陆惜的愤恨达到顶点。处刑的口谕屈婉已经“贴心”地告诉了她。死亡,她不害怕,九死一生的事她经历得多了,但是想到真的再也见不到陈洛川时的撕心裂肺使她不想看见和陈洛清沾边的人。
包括归流一。
可是此时如彼时,世事轮转,结果皆有因由。她那时没有放开人家,现在又怎能如愿?归流一没有滚。
归流一曾想象过很多次,再见陆惜时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也许哭也许笑,也许慨然长叹,感叹人生重来。她想不到的是她的人生重来了,陆惜的人生却要戛然而止。而且还有一声滚。
早知世事难料,但不知难料到命运互换。
贴得这么近,归流一才看清陆惜干涸渗血的嘴唇和领口半遮半掩住的伤口。她的心无来由地猛然抽搐,疼极。这种痛压过了滚字带来的惊痛。使她无瑕伤神。
“你当时要我闭嘴,我现在能把这两个字还给你吗?”
归流一赤诚心意让陆惜冷静下来。她胸膛里的愤恨渐渐有了理智。额头上早就愈合的伤口在此时跳突。她陆惜不是喜欢哀怨责怼的人。当日她被归流一一弹击头时没有怨恨归流一,现在亦不会。她只是需要发泄,她只是不想让归流一看见她此时狼狈。
“滚!你听不懂吗?!归流一,你的主子赢了。连你斩首朝廷命官的大罪都可以一笔购销。你可以大摇大摆地回京城,进皇宫……你要飞黄腾达了!何必在我这自取其辱!”
呸!你还装上了!
虽然是守在转角门外,但隔得不远能听个差不多。屈婉一口啐地,气得嘴里味如嚼蜡,恨不得冲过去暴打陆惜为归流一出气。可她只是恨恨把桃花糕塞进嘴里。既然答应了归流一让她们独处她不想食言,只希望归流一能早些醒悟,别再搭理那个王八蛋。
可是归流一如若惘闻,洗好布巾倒好药,轻柔拉开陆惜的被血污浸透的领口。
“你……”陆惜绝望地发现。对方听是听不懂,而自己身体已经虚弱到挣扎不动的地步,连身上这件血衣都保不住。“你再不滚我就……唔!”
凉凉软软的触感突袭唇间,堵住了陆惜无力的反抗,甜津津的味道顿时充盈她干渴的口腔。
“这是糖工斋最新式的甜点。本来我也是带给你……最后一餐要吃的,饿着肚子容易在阴司前迷路。”归流一打开食盒,把一座山猝不及防地塞进了陆惜嘴里。她带着这些糕点都是按个人口味特意挑的,唯独不知道陆惜的口味,便选了和陈洛清一样的山型软糖,碰巧戳中了陆惜的心事。
“山……”
“是。掌柜的说有人之前订了这样山型软糖,卖得特别好。所以又改良味道和造型,做成奶糕,除了草果汁水还加了海盐。”归流一扯出笑容,把盒里另外一块也捧给陆惜。
山山而川。
陆惜潸然泪下。又是一年姊姜节,去年陈洛川尚能吃到陆惜特意从糖工斋订制的山峦软糖,如今只能得到她的尸体。陆惜深刻体会到任人宰割的绝望。无法再保护爱人的不甘与不能言说的懊悔,让她在归流一面前泪如断线。
归流一见她无声痛哭,笑容再也强撑不住。她怕自己开口就是哽咽,于是什么也不敢说,把陆惜搂紧在怀里。
在九泉下迷路,就再也找不到要等的人。陆惜把剩下的奶糕通通塞进嘴里,不能做饿死鬼。
“归流一……何必来看我笑话……就不能让我一个人撑住这口气赴死吗……”
“那个时候你对我做那些……也看我笑话吗?”
“我……我不是……”
“那我也不是。”归流一捧住她的后颈,轻柔抚摸发根,忍着酸痛逼退眼里的泪水:“今晚不做敌人,不做仇人……再做一次朋友吧。”
“好……”陆惜不再挣扎,投降于归流一的怀抱。“你这次回来,三殿下给你什么前程?”
“她要解救所有青楼妓院的女子。让我成立舞团接纳她们,让她们能看病识字,自食其力,不再出卖身体。”
“啊……那倒不错……”陆惜含泪看向归流一。既是朋友,愤恨之后便是欣慰:“你终于能登上属于你的战场了。”
“陆惜……我……我给你包扎伤口,洗擦头发,换衣服。堂堂忠勇伯总要干干净净走吧。”
“嗯……”
“衣服沾在伤口上,脱下会疼。处理伤口你比我经验丰富……”瞥到衣服遮盖下那些鲜红的细碎伤口,归流一咬唇咬牙,倒真是撑着口气在说:“太疼了你要说,哪里不对你告诉我。”
“嗯……”
嘴上嗯着,直到之后一道伤口包扎好换上干净的衣袍,陆惜也没吭一声。归流一洗净毛巾,帮她擦净泪渍和汗水。指尖抚过额角那道弹子留下的浅纹,在她心上刮出愧疚的痛痕。
剧痛过后陆惜在药力下沉沉睡去,睡在归流一的怀里,陷入今生最后一个安稳的梦乡。归流一在狭小的牢房里席地而坐,抱紧陆惜舍不得松手。她一遍遍抚摸怀中人的鬓角,像抚摸自己痛麻木的心。
最后一晚啊……
感激、歉意、牵挂,还有丝丝绕绕归流一自己都说不清想不懂的思绪,所有的心情今晚不说就再没机会让她知道。
可是归流一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夜太过短暂,连心事都没想明白天边就渐渐泛白。一夜又太漫长,长到枯坐通宵的屈婉累得黑了脸。如此疲乏她也不能休息,要押解钦犯去刑场。归流一请求要去刑场观刑,屈婉破罐破摔,索性又答应她一次。
按理说刑场不应该在刑房里。不过现在新朝气象,什么都可能改变。只要新任国君愿意,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大概是因为忠勇伯身为与皇室成员亲近的大贵族。即使国君需要终结她的生命,又不至于示众,那最好在秘密中进行。刑房今天打扫得干干净净,好像为了送别这位身份尊贵的囚犯,要特意整个仪式似的。
离处决的时辰还早,屈婉不愿再等,早早把陆惜押解到这。在昨夜归流一的照料下,她身上那套被血浸透的破囚服已经换成干净的素服,脸上身上的血污已经擦净,只剩伤口的血痂。虽然脸色苍白,好歹看上去不是那么狼狈了。刚刚他们推搡得太用力,背上凝固的伤口又被撕裂,在衣袍下流血,不过暂时看不见,也没什么关系了。
毕竟今天就要死了。
她被束缚在刑椅上,双手反绑,腿脚也被拷牢。紧绳重铐,毫无逃脱的可能。不过从这方面考虑可能是屈婉太谨慎。时至今日,陆惜虚弱到连坐直身子都费劲,别说逃跑了。
何况,整个远川现在已经是陈洛清的天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可以往哪里逃呢?陆惜没有逃跑的意愿。从被从临光殿抓出来时她就没有反抗。或许她多挨一鞭子,陈洛清的怨气就消减一分,就能多顾念一分和陈洛川的姐妹情义。
姐妹情义,呵呵……陆惜苦笑,仰头靠在椅背上,不禁觉得自己可笑。昨晚的友谊柔情已经了结,此刻想的都是心头重压之事。当时两次刺杀人家,差一点就要了陈洛清的命,现在倒来幻想姐妹情义。也只有幻想能让自己保留一线希望。
或许会放过洛川……
昨天她从归流一那里得知,陈洛清并没有进一步处置二公主,没有赶尽杀绝。那洛川也许也可以在临光殿终老。虽然失去自由,但只要活着总有希望。哪怕自己要先走一步看不到洛川的希望……
身上的伤口持续疼痛,陆惜思维又开始模糊,努力维持脑海中陈洛川的脸已经耗掉了大部分力气,看不清在乎之人命运转动的方向。
正当她浑浑噩噩几近昏迷时,忽觉周围气场突变。狱卒们个个打起精神,弯腰跪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