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第六十六章终
第66章第六十六章终
纷纷扰扰的人声消失,天地陡然变得孤寂而萧索,郁峥转过身,看见落雁村村口被撕开的火焰裂缝已经接近愈合,透过缝隙,可以窥探到里面人影憧憧,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来来往往,在缝隙合拢的一瞬彻底消失,永远被埋葬在此地。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反而没有想太多,甚至比以往都要平静,只默默算着没有人再需要他的庇护,于是开始收起自己的火流,让坍塌的归墟涌向自己,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分神。
直到最后一刻,他心里最记挂的,依旧是远若隔世的妻儿。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可偏偏拂霜的脸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心间浮现,前尘往事,林林总总,都拼了命地往他脑子里挤,走马灯一样过着,他想他还没来得及弥补的过错,想他那未能化形的孩子能不能健全,想拂霜日后无人可依会不会遭受欺凌,想他们孤儿寡父前路必然坎坷多舛……
他在内心嘲笑自己,觉得弥留之际有这等万千思绪着实徒劳,除了平添悔意外没有任何作用,更荒谬的是,他大概太执念入骨,竟然看见拂霜站在前方不远处凝望着他,身后是闭合的落雁村和流淌的赤火,没有雾,没有人潮,没有任何隔阂,就这样清晰地相望着,眉梢眼角,每一处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先是一怔,随即另一半同心铃毫不掩饰的存在感打破了他的侥幸心,印证了这分明是拂霜本人时,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脱口而问:“怎么还不走?”
和询问天权四人时不同,他此刻明显慌乱起来,冰桥摇摇欲坠,坍塌只在瞬息.拂霜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为什么要留下来,没有随着灵川人一同离开,他都思考不过来,只有身体本能向前,大步走到拂霜身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就要往桥上拽,拂霜却不愿意,强行甩袖挣脱他:“我跟你一起走。”
世界突然定格住,悸动和焦急在刹那间达到顶峰,郁峥怎么都没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片刻恍神后,心绪又被现实浇灭,只剩下空落落的怅惘,低声道:“小花,我走不了了。”
在触碰到心脏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和死亡绑定在了一起,无法离开归墟。
他不敢多加揣摩对方的意思,更不敢燃起一丝希冀,除了一个苍白无力的解释,他别无他法。
拂霜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走不了,那我也走不了。”
“为什么?!”郁峥这回反应了过来,慌忙抓着他上上下下检查他的身体,“哪里伤到了?!”
除非小花跟他一样,都沾到了“殄”的心脏,否则怎么会出不去?可是一路走来,他未曾有分毫怠慢,根本没有让小花受到一丝伤害,他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慌得手都有些发软,使不出力了,拂霜轻易便挣开了他的束缚,反握住他的胳膊:“别摸了,我没有沾上。”
郁峥顿住,被他握住之后,当即身体僵硬,目光凝在他的脸上,连视线也不敢移动半分,继而才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声音干涩至极:“那是怎么了?”
他来不及幻化出新的皮肉,拂霜抓到的正是他的右臂,被衣袖裹着的细细一把骨头,顿觉十分酸楚,眼里便洇了些湿意:“郁峥,你感受不到么?我的命已经与你的相连了,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你离不开,我也一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的悲切,还有悲切中夹杂的生死同命的一丝喜悦与酸楚,都顺着同心铃蔓延到郁峥的心里,有什么被遗落的过往重新在脑海中聚集起来,一下子拨云开雾,清晰明了。
在他被落日刺穿全身后,拂霜一直在替他愈合伤口,他为什么能好那么快,为什么之后拂霜匆匆离去,陷入昏迷不醒的境地……是因为在那时,拂霜就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相连,而后因为力竭倒下。
他明白小花定是在迷雾中记起了从前,不愿意见自己,也是同自己一样不愿意面对现实,却从未想过,在这段感情中,小花才是最坚定的、不曾有半分犹疑那个,在做出生死同命决定的那一刻起,小花就已经原谅了他,让这段感情延续下去。
或者说,小花完全没有“做决定”这个想法,而是直接将生命分给了他,在小花的意识里,根本没有“原谅”和“犹豫”的念头,只有对他全心全意的爱。
是全心全意的、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爱。
霎时大喜大悲一同朝郁峥汹涌奔腾而入,堵在他的心口和嗓眼里,叫他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的眼睛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像一个刚被法术赋予了生命的木偶,迎上了刺眼的阳光,脸上莫名淌出了河。
他的犹疑、担忧、害怕,等等等等,那些曾经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心头让他痛苦万分的东西,在这样纯粹至洁的爱意面前,统统成了笑柄,是如此卑劣不堪,无力渺小,他倾尽此生所有,也配不上这样的爱意。
他活了太久,见过也拥有过太多珍宝,可是所有的加起来,也没有资格和这一样媲美。
不会再有了,世上不会再有比小花的爱更珍贵的东西了。
他是多么可憎啊,竟然用最世俗的目光来玷污最珍贵的东西。
他还是像个刚刚拥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呆立着,不会动,不会做表情,双目静静流着泪,只有拂霜微微发颤的声音一字一字砸进他心头。
“从前在落雁村的时候,我想把我的生命分给你,可那时我无知无能,没有一点办法,才会让你离开,引发诸多事端。现在我能做到了,好在还不算迟,也算圆了当年。”
郁峥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木偶一般艰难地模仿常人说话:“不是的,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拂霜难得有了一点强硬的态度,打断了他的话,积蓄在眼眶里的泪却随之潸然而落,“郁峥,小孩都知道做错事要补过要偿还,可是你不但没有补偿我,还一次次将我丢下。”
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迟缓了一下:“你还教导别人事不过三,自己却做不到。在昆吾山要同我断绝,抛弃我第一次;落雁村里,你都不愿意等我醒来,就自己离开,抛弃我第二次;现在又要只身赴死,按照你的意愿留我独活于世,是第三次。你怎么能丢下我不顾?”
他的眼泪愈发汹涌,忍不住抽噎起来,郁峥想要解释,却遗失了话语的能力,声音越来越轻:“并非我不愿意等你,我想你不愿意见我,何必再惹你心烦……”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拂霜反驳他,“郁峥,你从抛弃我到回心转意来找我,用了多久?你等我见一面,又等了多久?你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等我。你走那么快,为什么就不能等我一下,等我跟你一起走?
“郁峥,做错了事是要补偿的,你欠我太多了,一样都没有还。你怎么能放心将我丢下?
“我恨你,怨你,可是再恨再怨,我都还是喜欢你。”
感情是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过去和现在,阿初和拂霜,他的心意都没办法改变。
“是喜欢你。”拂霜放轻了声音,用朦胧的泪眼凝望着他,“夫君,无论是阿初还是拂霜,阿叶还是郁峥,从头到尾的喜欢,都是我们,是我与你。”
“是我与你。”他将这四个字重复咬了一遍,原本有些止住的泪又大滴大滴滚滚而落,“无论是落雁村那七年,还是别后重逢,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幸福。”
郁峥瞳孔微缩,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任何事物,却觉心头大动,有什么东西一松,从他身上离去。
赤红的火流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金黄色,明亮炽热,如同正午最盛时的烈阳,光明照耀四方。
冰桥在他们身后断裂,跌入火流之中,彻底融化,拂霜松开他的胳膊,定定看着他,手慢慢抚上他的脸。
“夫君,生同衾,死同穴,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金黄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气势汹汹,湮灭了归墟仅剩的方寸之地,吞没了最后的相拥。
生同衾,死同穴,花与叶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