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转心瓶（下）
“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荷烨拍手称赞，“有趣。”
尤力叹道：“烨子，可若轩原本并非这样的命格。他本应是一个富贵王爷，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自我决定找人族工匠制作转心瓶，这便结下因果。为天帝铸造生辰礼是大功德，非有大造化之人不能担之。若轩的使命因此改变，待他任务完成之后，便也完成了使命，要再入轮回。可他是活生生一条生命啊，只因我们起心动念，便落得这样的一生，着实不公。”
“这……”荷烨不知该如何评价。确实如他所说，一个普通人族能代表冥界为天帝制造贺礼，这是天道认定的大功德。可对若轩来说，这算什么功德？荣华富贵的亲王变成下九流的百工之匠，而且还要早夭而亡，叫他如何接受得了？荷烨了解尤力的为人，他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知道了，定不会以一己私利害旁人牺牲。“那你怎还是叫他烧了？”
尤力当时也是骑虎难下，离着天帝寿辰越来越近了，他在若轩这浪费了太多时间，再去寻别的工匠，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当时就决定放弃计划，另谋他法。
“我自是不想连累他。便想大不了再来找你，看看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当做寿礼。可等我回到瓷器厂想与他告别的时候，他已经烧制出了我要的转心瓶。”尤力目光炯炯，“那可能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瓷器。通体晶莹剔透，不似瓷器倒像玉斫，图样栩栩如生，人物活灵活现，连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制作工艺可谓登峰造极，绝对配得上天帝！”
尤力说起这一段经历来，难免唏嘘。其实，转心瓶在怎么惊艳也是个死物件，可若轩那时候的眼神，却真真儿打动了他。那样的骄傲、得意，有带着小小的期待。叫人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便再也忘不掉。
荷烨问到：“那他当场就身陨了？”
尤力回过神来，“没有。他不但没有身陨，而且活得好好的。”
荷烨皱眉，尤力的卜筮之术用得算不得顶级，但是推算个人族的命运总不至于出错。他催着问：“那之后呢？”
“之后，我跟他说了他身世的事儿，劝他回宫去。可他却不愿，只说要一生驻守于此，烧瓷就是他的生命。”尤力捻了捻手指，“我回到冥族，按着你说的找十殿阎罗加持，而后呈给我主冥王过目。他拿到之后开始也很是欣喜，可纠察其来历，却骤然发怒，叫人打了我一百廷杖，还要治我渎职之罪。多亏十殿阎罗为我求情，才免去一劫。”
“这又是怎么回事？”荷烨知道自家老爹虽然脾气暴躁，却不曾苛责手下，就算是礼物不合心意，也断不会随便罚得这么重才是。
尤力表情变得复杂，“转心瓶制作难度很大，要把外瓶的底部制成鸡心状的钮，把内瓶的底心做成鸡心状的槽，钮和槽要绝对吻合。尤其是要考虑外瓶和内瓶的干燥率，以及掌握好烧成后的收缩率。稍稍不注意，造成钮和槽不吻合的话，即便前面再多的辛苦也是白费。所以，制作转瓶的代价十分大，往往是千里挑一。因此一窑烧出来的瓷器之中也不一定能够选出一对来。要烧出完美的，往往要不计成本，制作的数量远大于最终挑选出来的成品数量。”
荷烨若有所思，前因后果怎么一联系，猜测到:“这，莫不是他私藏了同一窑出产的转心瓶？”
“正是。我千叮咛万嘱咐，不光是这一批不可私存，之后也不许做相同样式。这是他们这行的底线，我念着他一向有职业操守，便未曾怀疑，谁想到他竟干出这种事儿来！”尤力握紧拳头，“冥界的十方珍宝烧制出来的瓷器自然不是凡间之物能比，他穷其一生，再也无法烧出如此漂亮的转心瓶。好巧不巧，这一批中偏偏就出了三只最上乘的，他挑来选去，也不知该毁去哪一个才好。”
荷烨说:“所以他就起了私心？私藏了一个？”
尤力说:“正是。也正是这个举动阴差阳错暂时保全了他的性命。我主知道之后雷霆震怒，叫我立即毁去那只多出来的转心瓶。我拖着伤体前去，他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抱着那瓷瓶跳海了。”
荷烨拍案道：“不过是一个生辰礼。怎就叫人丢了性命！还累你受罚！”
尤力赶紧去捂他的嘴，“慎言！天道自有定数。何况，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我没办好差事，受罚也是应该的。”
荷烨一向对这六界尊卑观念十分不服，可作为阶级受益者，他也改变不了什么。“那，然后呢？”
尤力拢袖道：“然后，若轩再入轮回，受罚进入畜生道，我想着当年是我连累他，便渡他修成道体，助他修行。”
荷烨知道尤力至纯至善，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待这企鹅精这么好。”
尤力手在袖中扭了扭，“造孽啊，好容易把他渡到天界，谁想到他看到那转心瓶便想起之前种种，生出执念，质疑天道不公，竟然打碎了那一对瓷瓶。天帝怒不可遏，就要诛灭他，若不是我舍出十万功德，留他一缕残魂去投胎，他早身死道消了！”
荷烨愧疚地说：“尤力，这事儿我挺你。你做得没错。也怪我当初乱给你出主意。
尤力摇头，“这怎么能怪你？只是如今留下这么个小累赘，我实在是弄不了他啊！”
“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样！”小企鹅的声音自水镜另个一边传来，荷烨这才想起刚刚他们聊得入神，忘了关水镜。
“小屁孩你知道什么！”要不是生魂不能在冥界停留太久，尤力早把他抓来冥界了，何至于这么天天猫捉老鼠。
小企鹅嗓门贼高，“我当然知道！我爹当初是为了保护你，他才留下的那个瓷瓶！才放弃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尤力都被气笑了，“胡说！我好歹也是个冥官，用得着他保护我？”
“你好好算算，当年你下界之时，多少年岁！”
尤力被他问愣住了，多少年岁？对他们这些洪荒过来的老家伙来说，年岁这个概念早就模糊了。
小企鹅自顾自地说:“你不记得，我帮你想想。你当年第一次渡劫的时候，一千三百二十一岁；每千年渡一次劫，前后不超过两三年，那么，你下界的那一年——”
荷烨与尤力同时石化，可不是么，算下来，刚好是冥王派他下界的那一年！
尤力一向大条，渡劫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小小蜕层皮，受点皮外伤，甚至都不必专门躲避。
小企鹅非要一次把真相给他说个明白，“我爹年少的时候曾见到过狐妖渡劫，那千年狐妖渡劫不成，化为齑粉。他察觉到你将要渡劫，哪里知道你其实是冥官之尊，只当你也是什么小妖，他怕你也灰飞烟灭，便想帮你。他烧出转心瓶的那一天，有游方道士路过，要花重金购买，说此物灵力充沛，他要收了去为自己日后渡劫备用。我爹听闻十分欣喜，他不止留了一只，而是留了十只，每一只的内釉都刻上了你的名字！”
尤力站起身来，表情管理失败，“什么？他为何要这样做？”
小企鹅愤然道:“你还记得吧，你刚刚来到人间的时候对瓷器一无所知。在瓷器厂日久，你却是唯一一个能够看出他烧的瓷器存在什么问题的人。我爹早已经默默把你当做了知己。他本想着等你回来，便给你个惊喜。谁想到你匆匆带着那两只瓷瓶走了，再也没回来。”
尤力犹如整个人坠入冰窟之中。他还记得自己当年怒气冲冲跑去兴师问罪。若轩见他受了伤，还问他严不严重。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就喊打喊杀。若轩冷嘲他堂堂冥官要抓一个小小人族竟然要如此大费周章。尤力很是心寒，命人搜他的卧室，果然在他枕边发现了那转心瓶，要当着他面砸成碎片。
尤力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如今一想，若轩那表情分明充满了凄然、愤恨和委屈。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他抢过那转心瓶便跳了海。众冥官并非尤力手下，而是冥王派来监视他的。尤力本想砸了那瓶子再略施惩戒，至少能保全他性命。
“你是不是没有一点良心！”小企鹅见他半天不说话，再次炸了毛，“我爹得知你的身份和事情的经过，知道是自己多此一举，怕因其他那些瓷瓶的事情让冥王对你起疑再次罚你，才舍出命不要！”
荷烨拍了拍呆若木鸡的尤力，“你看看，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过这若轩也真是的，这么多年都没把真相说出来。等他再转世回来，你可千万好好对他哦。”
“烨子，是我错怪他了……”这么多年，尤力一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倒霉蛋。没想到若轩竟然默默做了这么多。
荷烨收水镜之前，对那小企鹅道:“小子，他知道错了，你放心，我们定会还你个全须全尾的父亲！”
二十年后
“今儿什么日子啊？这么热闹？”
“你们不知道嘛？荷冥官钦点的那只企鹅今儿个投胎了！”
“又是只企鹅？”
“哪能啊，当然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尤力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正看到一青衣少年迤迤然而来。
尤力紧走两步把他抱住，“若轩！”
若轩别扭地挣了挣，不耐烦道:“少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