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夜晚洗过澡,谢不尘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卧房的蒲团上。
外面还在下雪,有雪花从没有关好的窗台上溜进来,很快就化成了湿漉漉的水汽。
今天被砸碎又复原的那只花瓶被谢不尘带回了寝屋,搁置在面前的案几上,上面的裂痕十分明显,显得这只瓷瓶千疮百孔,很是可怜。
谢不尘出神地看着这只瓷瓶,脑海中却是今日和从前好友聊天时的话语。
“你死之后,鹤师叔和疯了差不多,宗门内派出十二位长老合力才将道心尽毁的他给制住。”
胡霜玉的声音犹在耳边:“后来有不少想走捷径的人假扮你上山,无一例外都被师叔认出来杀掉了。”
“你离开的这些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你还有和你有关的事情,一是怕他难过,二是怕他失控。”
“后来我父亲一直想说服鹤师叔再收一个徒弟,但他一直不肯。”
“如今你回来了,鹤师叔定然是十分高兴的。”
既然这么后悔,当初为什么还要杀了自己呢?
……说到底,谢不尘苦笑一声,还是证道相比于自己更重要罢了。
只不过鹤予怀曾经自信地认为他能够在证道的同时又能保住谢不尘。
所以他没有更改那个决定,仍然将剑指向了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徒弟。
等到证道成功,他就将留魂玉中徒弟的徒弟送入轮回,去转世。
而飞升上界成神的仙人,有更强大的力量,总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总能够找到谢不尘。
可惜…………
谢不尘抬手抚上瓷瓶的裂痕,自己没有给鹤予怀这样一个机会。
说实在的,谢不尘从不怪鹤予怀想要飞升这件事情。
从他拜入上清宗,进到鹤予怀门下,他就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当世第一人,是修真界最有可能飞升成神的修真者。
而修士莫不想要更近一层楼,筑基期的想要进到金丹期,金丹期想要进到化神期,一个渡劫期的大能,想要飞升成神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少年谢不尘因鹤予怀有实力飞升而骄傲,他尊敬爱戴自己的师父,尽管舍不得师父离开,但如果师父飞升,整个上清宗最为鹤予怀开心的人就是谢不尘。
谢不尘受不了的,是鹤予怀骗自己,是鹤予怀天雷之下轻描淡写的一句,可以送你去轮回转世。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伴随着长剑横过的破空声响,给予谢不尘的却是莫大的打击。
自己只是一个物件,一个踏板,杀了还可以随意再送去轮回再找回来,这样命不由己,这样不被珍惜,几乎让人随意玩弄的感觉让谢不尘感觉荒唐。
他从小被鹤予怀教导要自知自明自爱,要尊重别人,要做如松竹般的君子、要光明磊落。
他说:“师父不求你有大作为,只愿你一生平安顺意,做个好人。”
他说:“苍龙峰冷清,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不过交友也不要委屈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师父,不要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面。”
他说:“修为要精进,书也不能落下,你要多读一些书,明了为人处事的道理。”
谢不尘记得鹤予怀教他习字。
幼时偷看那些家境好的孩子学书论道,他远远望着,也认得几个,但比起上清宗其他人,自然是远远不如,鹤予怀教他念书,写字。
谢不尘记得自己第一次坐在书案前,桌面堪堪横在他的胸前,穿着上清宗宗服的鹤予怀就站在他身后,宽大的袖袍落在谢不尘的身侧,带着一股冷冽的梅香。
他有些局促,有些不安,怕自己不认字,不会写,引得师父不悦,惹师父嫌弃,于是牙关是咬紧的,双手是颤抖的,笔尖上软毛沾着的墨水溅到脸上,他抹了一把,在初晨的阳光底下成了一只脸蛋脏兮兮的小花猫,仰着头紧张又可怜兮兮地去看鹤予怀。
兴许是因为模样十足滑稽,鹤予怀看到自己的仰头那一瞬就笑了。
“师父不要笑我。”谢不尘很委屈,随即就感觉身后那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鹤予怀的掌心扣着他的手背,带着他在宣纸上面,一笔一划写字。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1]
谢不尘眼神一黯。
都说为人师长者当以身作则,但鹤予怀教给谢不尘的东西,他自己却没有做到。
世人眼中端方自持,君子坦荡的明鸿仙尊,揭开面纱却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徒弟祭天道以求飞升的人。
他亲自揭开自己的面纱,对着的却是最亲近爱戴自己的徒弟。
谢不尘的指节颤了颤,眼皮耷拉下来。
记忆定格在这一刻,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传过来,谢不尘回过神,看向略有震颤的卧房门,耳边传来鹤予怀的声音:“师……师父可以进来吗?”
他如今倒是知道保持距离守好礼数了。
虽说这举动在现今的谢不尘看起来实在有些惺惺作态。毕竟先前他可是不打一声招呼就进入自己的识海,还强行和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
如今见春阁都是他的地盘,按照他的性子,竟然还知道敲门?
谢不尘心绪复杂,他下意识想将那瓷瓶藏起来,然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对着房门道:“我说不可以,你就会不进吗?”
这句话似乎是讥讽,由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谢不尘看见窗纸外那抹灰色的人影动了动。
那抹颤动也只有一瞬间。
像是深沉平静的水面掀起了一丝波澜,底下汹涌的波涛被压得严严实实,露出一点又被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