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面前的身影随着这一声师父轰然落地。
血色的衣袍沾染上数不清的尘土,鹤予怀那一头洁白的长发也变得灰扑扑的,陷进泥水里面。
谢不尘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泪不停地从眼中滚落。
他踉跄着跑过去,跪着将鹤予怀的身体扶起来。
“师父……”谢不尘的声音低低的,“师父?”
鹤予怀无知无觉,仰面躺在谢不尘怀里面。他碧绿色的眼眸毫无神采,映着灰黑的天际和谢不尘满是泪痕的脸。那滚落的泪水冲掉鹤予怀脸上的血迹,谢不尘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来不及去擦眼泪,而是先去捂住鹤予怀胸口处的窟窿。他素白的手指沾满了温热的血液,粘腻的血泛着让谢不尘讨厌的腥味。而后他又轻轻晃了晃鹤予怀的身体:“师父……鹤予怀、你、你醒醒、醒醒。”
谢不尘想鹤予怀是不是又像上次一样,再假死骗自己。
鹤予怀的身体稍微一晃,脖颈就朝谢不尘手臂后仰折过去,那是活人没法做到的弧度。
谢不尘呆住了,眼泪流得更凶。
他想起五百年前,他因为学不好一招半式急得掉眼泪,鹤予怀用手指擦干净他的泪珠,逗他说:“眼睛怎么下雨了。”谢不尘又羞又恼,扒拉着鹤予怀宽大的衣袖擦那张花猫似的脸,说师父太坏了。
但是师父帮我擦掉了眼泪,那就勉强原谅师父吧。
谢不尘张了张口,看着鹤予怀灰白的脸,胸腔的心跳沉重得像青铜制成的鼔,一下又一下敲得他整个人都疼,这颗心唤醒他对整个人间的感知,唤醒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恨,他记起自己和三五好友游历各方时的新奇与喜悦,也记起在习法堂做功课时的烦恼;他想到窗边的木鸟,想到呆呆那一身软毛,想到清晨为他绑发的手,想到练剑疲累后的怀抱……他还忆起天雷之下的剑,忆起穿过胸膛划过脖颈的痛与恨,忆起重生后的酸楚、难过和眼泪。
他的话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想对鹤予怀说我恨你,我讨厌你。
恨你搅乱我的一生,恨你给我死亡又赋我以新生;厌你爱我时又不足够爱我,厌你足够爱我时又只剩悔过。
可是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变成了水做成的人,眼泪不断往下掉。于是他只能又轻轻晃了晃鹤予怀的身体,又想说你起来……你醒醒,你给我擦擦眼泪,我就勉强原谅你了……我不骗人,不像你这个坏师父满嘴都是谎话。
然而注定没有回应。
刹灵的身体盘旋在天际,眼见此景,不由得叹息出声。
他其实没想到鹤予怀能够发现谢不尘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只白目,他更没想到,鹤予怀宁愿剖胸取心也要谢不尘从那编织好的美梦里面醒过来。
他从半空中落下来,数百只白目错落有致地眨着眼,等到双脚落地,他伸出手,准备将鹤予怀这具好用的傀儡尸体带走。
谢不尘紧紧地抓着鹤予怀的身体,目光和刹灵的眼神短兵相接。
“啧,”刹灵道,“你不能不讲道理,他说了要将身体给我任我夺舍,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谢不尘没有说话,眼睛定定地看着刹灵。
刹灵见谢不尘不想把这尸体给他,也不多说了,直接伸手去抢。
“等等!”谢不尘嗓音沙哑,制止了刹灵的动作。
“你先将我的心还给我。”
刹灵闻言,几百只眼睛齐刷刷眨了一下。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将自己身前一道白目摘下来,放到了谢不尘的手中。白目中间,一颗鲜红的心脏被包裹在里面。
谢不尘将那颗心取出来,执拗地要往鹤予怀空荡荡的胸膛里面放。
刹灵看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没用的。”
“我的白目之间互有联结,所以能代替心维持你的神智、躯体和魂魄,这个绿眼睛的男人可没有这样的东西,他捏碎了你胸中的白目,再以自己的代替,那他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都死透了,魂魄都不知道散哪去了,说不定已经被魔气搅没了,”刹灵闭了闭十几只眼睛,“快给我,我受不了没有脑袋了。”
谢不尘却不愿,仍然死死拽着鹤予怀不肯松手。而那颗属于他自己的心脏,已经自动回到了主人的身体里面,于是谢不尘听见了两道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一愣,抓着鹤予怀的手有些不稳,于是鹤予怀的身体一晃,手臂砸在了地上。
鹤予怀染血的指节微微一松,一个圆溜溜的琉璃灯从他手心滚落,陷进了血水里面。
琉璃灯内有一株细弱的火苗,将明将灭的模样,谢不尘看着那琉璃灯神情微滞,眼睛一眨,水珠就从他的眼睫上落下来。
“啧……”另一边,刹灵懒得再劝,干脆再次出手硬抢。
谢不尘眼疾手快地抄起那颗琉璃灯,挣扎着站起来将鹤予怀的尸身挡在身后。
刹灵:“……”
他不知为何看着谢不尘想起来陵光,那个古板的神君也曾这样挡在自己面前。只不过后来还是迫于各方,将刀剑挥向了自己。
但这个小家伙似乎和陵光不一样,至少他看起来比陵光那个讨厌的家伙要勇敢得多了。
他看着死去的鹤予怀,不知为何升起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于是陡然失去了抢这绿眼睛男人身体的兴趣,他意兴阑珊的坐在封魔台处,看着昆仑墟灰黑色的天空。
谢不尘眼见刹灵不动了,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转头去看鹤予怀的尸身,神情又空白了一瞬,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心的琉璃灯,琉璃灯是极其易碎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灵力攻击,就会碎成粉末,因而那里面的火苗也很不稳定,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
谢不尘小心地护着那一点星火,等火苗稍稍稳定,他又转头去看胡霜玉和姬云暮。
胡霜玉显然被接二连三的冲击震得头皮发麻,连神情都木了,直到感受到谢不尘的目光才堪堪回过神来。她愣愣地看了谢不尘苍白的脸一会儿,目光又下移至谢不尘沾满血的手。
他手上的血已经暗红,在素白的手上显得触目惊心。
“师兄……”胡霜玉想到师叔鹤予怀那个离经叛道的吻,又想到谢不尘滚滚落下的眼泪,最后轻声说,“节哀……鹤师叔一定是不愿见你难过的。”
谢不尘没有搭话,只是将鹤予怀的尸身安顿好,紧接着就去解胡霜玉和姬云暮身上的魔链。
只解道一半,身后传来刹灵的声音:“你这小孩好不懂事,当着我面解我绑的人。”
谢不尘的指尖一顿,转头抬眼去看刹灵。
没有脑袋的魔尊更显凶神恶煞,看起来很不好惹——也确实很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