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冯时篇之射柳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倏忽已是两年后的夏天。
正值端午佳节,万岁山前搭成了一座高台,供圣上和后妃们饮酒赏景。台子前面的空地上挂了一圈的彩旗,在风中吹得猎猎有声。中间两行插着数尺高的柳枝,梢头系着红色飘带。军士们打马迎前,用飞箭射柳,两人一组,射断又能接住者胜出。
风很大,柳条被吹得乱飘,上场的军士大半都败下阵来。高俭骑了一匹黑色骏马,穿了一身白盔白甲,傲然地立在场地之外。沈芳骑着马跟在后头,笑道:“二哥,别着急啊。”
高俭挑起眉毛:“怎么,你也想上?”
沈芳摇摇头:“我刚学会骑马,还不会射箭呢。这两年尽是顾着念书了。”
高俭拍拍他的背:“念书也好,干爹说你念书很有些天分,又肯用功。”又看着场地中央:“今年这拨人不行,十个倒有八个不中。”
沈芳知道他有心在御前一鸣惊人,笑眯眯地点头。忽然军号呜呜地响了两声,高俭立即飞马跃了出去,在空中射出一箭,将柳枝堪堪射断,又飞马去接。马匹很快,他赶在柳枝落地前俯身夹住,冲过地上的红线。
电光石火之际,高俭往旁边瞥了一眼,见旁边的马匹也过线了,也就差了一个马鼻子的距离。锣声当当地响了,一时喝彩声大作。他内心一沉,果然听见冯时朗声道:“卫淳胜。”
他有点挫败,兜了马头回转来,提着半截柳枝在手里瞎晃。沈芳刚才在旁边看得分明,连忙上前安慰道:“二哥,你已经很厉害了,不过就差一点儿,根本瞧不出来。咱们明年再来过。”
高俭闷闷地说道:“差一点还是差,技不如人罢了。”
正说着,忽然沈芳叫道:“圣上亲自上场了。”
他们愕然地向场地里面望去,果然看见年轻的皇帝骑着马到了场地中央,冯时跟在他后面四五步之外,恭敬地陪着。
皇帝弯弓搭箭,也中了一根柳枝。喝彩声震耳欲聋,台上台下皆是山呼万岁。高俭笑道:“难得圣上这样武德充沛。”
沈芳在欢呼声中压低了声音道:“二哥,圣上到西山军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好多言官都上书,说干爹蛊惑圣心,穷兵黩武呢。”
高俭摇摇头:“他们便是无风也要起三尺浪的,理他们做什么。况且咱们是中官,就更遭人恨了。圣上对干爹好就行,他看重干爹,宫里头不就是盯着这个么。”
沈芳叹了口气:“我心里头总觉得不妥。”
射柳完毕,冯时又陪着皇帝跑了一圈马,眼看日头偏西了,才出来带队回西山。沈芳马术不精,只是谨慎地跟在后头。等到了营地,冯时命人将粽子煮了分下去,又叫他和高俭到自己值房来吃。
天慢慢黑了,他们吃过晚饭,各拈了一个小枣糯米的粽子。沈芳拨开粽叶,小口吃着。冯时笑道:“芳儿,你吃相好了很多,再不是刚来的时候了。”
沈芳想起当日吐了他一身,也低头笑了:“这两年好东西都吃上了,也就不那么抢食了。”
他心头仍是阴晴不定,犹豫了一下,蹭到冯时身边小声道:“干爹,不瞒您说,我近日思量了些事。这几个月您为了整顿军纪,革了许多吃空饷的职位,着实得罪了不少人。我听他们私下议论,不光是言官,连勋贵们都有不满。”
冯时有点错愕,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你也参谋起时局来了,真不错,这书没有白读。”
高俭听了,也是忧心忡忡:“芳儿说的没错,这些大都是那些外戚勋贵的族人,在京营里挂个名,人不来,在外头风流快活。干爹要革了这些人,他们可都是哪座山上的猴儿,要偷桃上供的。”
沈芳点头:“正是这个意思。干爹做得对,这事也该做,可是这些人抱起团来,也是一股势力。文官们就不说了,圣上好武,自然他们都要反对。这些勋贵都通着后宫,比如张寿年他们家,那是太后的亲弟弟,他家大大小小的男丁都有官职,得罪不起。”
他眼巴巴地看着冯时:“干爹,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冯时见他眼神里全是恳求,心里一软,摸摸他的头,叹了口气道:“孩子,你说的都有道理。”
沈芳便小声道:“干爹,咱们……能不能不要惹他们了,我怕他们合伙害您。万岁爷现在是站在您这边的,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日子久了,怕是双拳难敌四手。”
高俭也跟着点头:“我看爷爷和大伯做事,也不是这个路子。”
冯时看了看两个儿子,只觉得心中酸苦非常。他站起身来,往外瞧了一眼,小声道:“咱们三个找个地方说话。”
他们骑着马出了兵营,往西山上走去。漫天的星星挂在空中,天压得很低,像是一伸手就能触到一样。到了山腰上一条小溪边,冯时停下了。
他们栓好了马,找了个石头坐下来。将近二更天,一切都很安静,远处能看到京城的城墙和城楼,里面星星点点,尽是万家灯火。冯时笑道:“芳儿,你说的这些,我岂能不知。夜深人静的时候细想起来,我心里也害怕。”
沈芳心里一惊,连忙扯着他的袖子:“干爹,咱们不当这个官职了好不好?”
高俭冷冷地说道:“这是什么傻话。哪有让一步海阔天空,手里没了权力,还不是被人扒皮拆骨。”
冯时道:“我是带兵的人,永远不能让人看见犹豫虚弱的一面,便是天塌下来,我也得把脊背挺直了扛住。所以,也只有在你们面前,能说点真心话。如今京营变革,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好不容易争来了圣上的首肯,总要做点实事。”
沈芳道:“那也要提防着那帮人合伙咬着您不放。这裁了几千人,一年下来也有数万两的开支。”
冯时便沉默了。过了一阵,他自己摇摇头苦笑:“咱们是中官,也是领朝廷俸禄的,总不能眼看着局面这样烂下去。”他指着京城里的点点星火:“去年鞑子在城外劫掠,死者堆积如山,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沈芳想了想:“干爹,我读了些史书,变法的人……”
冯时揽着他笑道:“大都没什么好结果吧。”
高俭摇头道:“呸呸呸,别这么说。咱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没有过不去的坎。”
冯时道:“芳儿,我教你《报任安书》的时候也讲过,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说开了也无妨。我家里原有些基业,一夜之间获罪,父母亲人死绝。我挨了一刀,躺在黑屋子里,也想着早些死去算了。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太史公一心修史,忍辱偷生。我要是能做点于国于民有用的事,大概也不枉费活这一遭。”
沈芳听到后面,心里一下子沉下去,“干爹,你……”
冯时拉着他的手,“宫里都是苦命人,外头芸芸众生,又何尝太平过。我好歹读过几年圣贤书,虽说立德立功立言,这辈子没指望了,要是能带出一支像样的兵马,报国安民,也就心安了。上天垂怜,再有个两三年工夫,趁着圣眷正隆,将京营弄整肃了,我便去大同那边做个监军,也远离这些是非。”
沈芳跟高俭面面相觑,高俭笑道:“那好,上阵父子兵,咱们一家子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