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行刑
天雾蒙蒙的,菜市大街上挤挤攘攘的全是人。冷风呼啸而过,树叶颤抖着离了树木,哗啦啦落了一大片。
豁亮的三岔路口,有一座夯土堆起来的高台,上头插着行刑的木头架子,还有一张杆子,贴着官府的告示。人群像潮水一般往刑场上涌去,连带周围卖白菜萝卜的小摊贩也跟着急慌慌地收了摊子,挤在里头。
有人议论道:“谁认识字,帮忙看看告示,又是要砍头的大官吗?”
“这回可厉害了,不是砍头,是凌迟处死,也不是什么大官,是个宫里的大太监,听说以前可威风了。”
“唉,是太监啊,那没用了,他们的肉又腥又臊。要是个官儿,跟刽子手花钱买块肉,还能治疥疮。”
话虽这样说,他们都舍不得走,人挨着人,乌压压地挤在高台下面。
离着刑场百步远,有一座茶楼。往日但凡有行刑的时候,这里都是高朋满座。今日却是一反常态,一群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带着刀把住了楼梯口,将过路行人赶到一边。
方维在门口落了轿,锦衣卫便分成左右两队,齐刷刷地跪倒:“恭迎督公。”
方维摆摆手,又对着蒋千户笑道:“陆都督在楼上了?”
蒋千户引着他上楼:“陆大人也是刚到。”
他推开一扇格子木门,带着方维进里间。陆耀穿着飞鱼服,大剌剌地坐在窗边喝茶,见他进来,就笑着起来拱手:“方督公。”
方维回了礼,就在他对面坐下了,茶博士托着热乎乎的毛巾茶盘上来,恭恭敬敬地问喝什么。方维道:“叫一壶六安茶。”
陆耀示意蒋千户去楼下守着。两个人齐齐向窗外看去。
两个衙役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上了高台,照着小腿踢了一脚,他就跪下了。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陈镇一头乱糟糟的白发,一身破烂的囚服,在寒风里发着抖。衙役给他解了绳子,又将他往架子上拽去。
方维摇了摇头,伸手给陆耀斟茶。忽然听见人群鼓噪,有掐着嗓子的叫好声,他向外瞟了一眼,心猛烈地跳起来。
有个高挑的人穿一身玄色布衫,手里捧着一碗酒,高声叫道:“送行。”他一眼认出来,正是高俭。
方维霍然站了起来。陈镇本来将头垂着,任人群丢了些烂菜叶在头上。他愕然地向下面一望,伤痕累累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怎么是你。”
高俭并不说话,将酒碗举起来,往他手上递。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接住了,忽然两行浑浊的老泪直流下来,“很好。咱们父子一场,到底也算有始有终。”
他将碗里的酒饮尽了,将碗掷到台下,登时摔成了七八片。高俭利落地跪下叩头:“一路好走。”
陈镇笑着点头。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两个衙役将他的手紧紧缚在架子上,几下将他的衣服扒了。
人群发出惊叹声和哄笑声。方维收回眼神,不愿再看。
监刑的是刑部尚书,穿着红色官袍,板正地坐在后面。时辰到了,他将行刑的签子向下一丢。
凄厉的惨叫一声声从方维的耳朵里穿过,撕扯着他的脑子。他端起茶杯,手有些抖。
陆耀叹了口气:“到底是风光过,也算值了。”
方维道:“可惜张寿年在狱中得病死了。我在这里想见到的人,第一个就是他。”
他再不说话,看着那些往前涌的人,他们拍着手掌,脖子直向前伸,亢奋地看着这一场热闹。高俭默默地逆着人群向外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街的另一头。
陆耀低声道:“高公公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笑眯眯地看向方维:“我只当没有看见。”
方维哦了一声,听见架子上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手里就将茶杯放下了。
血顺着高台往下流。陆耀道:“你不必觉得有什么。今朝座上客,明日阶下囚,我见得多了。”
方维点点头:“当日若是……此刻架子上的人就是我。”
陆耀摆摆手:“也不要回头想了,多想无益。”他看方维脸色苍白暗淡,眼睛里尽是血丝,沉默了一会,开口安慰道:“我那里还有些上品燕窝,回头让人再送到你府上去。还有些洞庭蜜桔、云南鸡枞之类的,拙荆安排人挑出来的,你们也尝尝。”
方维低头道:“多谢。玉贞每天都吃,味道很好。”
陆耀道:“我心里琢磨着,蒋大夫说的话,也未必都可信。从太医院再找几个人,各医馆也寻一寻,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没有法子了。”
方维垂下头去,一声不吭。过了一会才勉强道:“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夫都找过了,把完脉尽是支支吾吾的,没有一个敢说痛快话。细问下来,就说冬天怕是过不去了。陆都督,她在北镇抚司的差事,先辞了吧。”
陆耀见他鬓边的头发已是白了不少,叹了口气:“什么差事,这都是小事。只是你别太灰心。她当日大难不死,一定有后福,说不定过了年,天气暖和,就好起来了。”他往外看了一眼:“回去吧,下刀再不见血,差不多了。”
方维道:“不着急。我也正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轿子晃晃悠悠地从宣武门中穿过。方维撩起帘子,默默看着城门洞上头刻的“后悔迟”三个字。
他进了宫,坐着凳杌来到司礼监。值房外头仍是做少监时的两个小宦官守着,见他来了,就恭敬地说道:“督公,老祖宗遣人来问了几回。”
他整肃了仪容,将几封要紧的文书拿着,去了黄淮的值房。
他进门要跪,黄淮正在批奏折,见了他,连忙将一堆奏折推到一旁,笑眯眯地一摆手:“你跟我,又客气什么。”
方维跪下道:“老祖宗虽体恤下属,我们却不敢造次。尊卑次序,还是要讲的。”
黄淮笑道:“好了好了,起来吧。”又叫人看座。
方维就坐下了,黄淮屏退左右,低声道:“该罚的也罚了,也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头一个就是乾清宫那边的王有庆,若没有他,这次大事便不能成。”
方维微笑道:“那我就斗胆,替他求个恩典。”
黄淮喝了口茶:“你只管提。”
方维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有个表妹……”
黄淮就笑了:“我知道,是一个小女官,把姓曹的扎死了。杀的好啊,恰逢其时。这事你自己处置就是。这个先不算,再给他个位置。”
方维看了看四周无人,小声道:“如今两京一十三省的镇守、监矿、监盐太监,也是时候换一批了。我想着正好苏杭等处提督织造,还缺个得力的人。”
黄淮想了想:“这职位多是宫里的监官外放,他毕竟年轻了些,怕是不能服众。”
方维笑道:“这怕什么。正好给外头的人看一看,只要诚心给圣上、给老祖宗办事,老祖宗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宫里的监官外放,年纪一大,怕是心思杂了,山高路远,也有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