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棋子
方谨噌的一下翻身坐了起来,拍着床沿怒道:“这老不死的……”冷不防伤口的痛又翻上来,他哎吆一声趴下去,将手指头握得卡卡乱响。
卢玉贞也着了急,连忙扶着他的后背道:“小心点,你别碰到后边,才刚上了药。”又转头看着方维:“大人你看这……”
方维苦笑道:“还有什么法子。方谨,等你好了,进宫谢恩,磕个头就走吧。”
方谨慌乱地摇头:“他……我不去。”又看着方维恳求道:“干爹,我不想走。”
方谨喝了一声:“方谨,你听好了,没有你不去的余地。曹公公这是打一巴掌揉三揉,这意思你也明白了。”
方谨看他脸色铁青,也被吓住了,半晌支支吾吾地道:“干爹……”
方维叹了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来,摸着他的背,柔声说道:“孩子,他这次没弄死你,给你找了个外头的职位,算是仁慈了。他毕竟是你的上官,若是你再留在宫里,随便找一个采买上的缺口,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去。”
卢玉贞打了个寒颤,看了看方谨的伤,又小心地说道:“大人,昌平那地方……也不大好吧。”
方维道:“那是山脚下的一大片吉地往里深挖,都是工匠们自己埋锅造饭,住窝棚的。吃穿住行自然是样样不如宫里。只是……好歹是个有品级的位置。你从宫里出去,也不算寒酸了。”
方谨摇摇头道:“干爹,我不是说这个。风餐露宿我也能行,吃什么住什么我也扛得住,我只担心他……”
方维看他一脸担忧,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怕他对小菊下手。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在宫里,又能怎样,你就是个打杂的,护不住她。”
方谨脸色越来越白,他嗯了一声,趴下去。忽然又转头向着方维道:“姓曹的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就算她当了女官,也不会放过她是吗?”
方维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方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着方维的手道:“干爹,你想想法子……”
方维咳了一声,把脸转向窗外。过了一阵才小声说道:“干爹会想法子的,只是……孩子,你先放下这个心思吧。他是一宫掌印,万一在外头弄鬼,工地上出点什么事,我哪里能赶得过去。”
卢玉贞心头一紧,也劝道:“方谨,要不你……就先跟那个小姑娘断了吧。你人还小呢。”
方谨见方维脸上十分为难,便拽着他的手蹭在自己脸上:“干爹,你放心,其实我跟小菊,本来也没什么。我连她一根头发都没碰过,也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就是自己起了私心。我知道自己本来就笨,书读得不好,也没想过她能跟我怎样,唯独是见不得她被人欺负。她要是考上女官了,说不定找更好的人了,又或者交了大运当嫔妃当主子都好,只是不能跟这个老色鬼,把她这辈子毁了。”
方维听了这话,跟卢玉贞面面相觑。他俯身摸了摸他的脸,手指是湿乎乎的,心里一阵酸痛,只得勉强笑了一下:“孩子,你是个懂事的人。小菊也是好孩子,干爹会尽力的。”
方谨道:“干爹,我不让你为难。你为我的事,操心的够多了。我乖乖听话,昌平那边,我会去的。你跟干娘好好准备,成亲的时候我尽量回来给你们磕头。你俩……以后好好过日子。”
卢玉贞听了,忍不住落下泪来,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笑道:“方谨,你怎么说得这样老气横秋的,倒充起长辈来了。”
方维看他们两个情状凄惨,苦笑道:“去趟昌平,也不是什么坏事,你们不要这样。方谨,你先仔细养着伤,等你好了,我亲自送你去那边上任。打狗还要看主人,我毕竟还顶着个司礼监少监的名头,他们想对你下手,也要掂一掂分量。”
方谨听了,破涕为笑道:“我又不是狗……不让你们担心,就是舍不得家里。”又看着四喜道:“我也舍不得四喜。”
方维也笑了,拍拍他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你去昌平的事,我不跟小菊说就是。”
傍晚时分,方维进了黄淮的大宅。后院池塘边的亭子上挑着灯,映出一片柔和的光。黄淮在里头独坐,面前的大理石桌子上摆了一副棋盘。他盯着空空的棋盘,脸上一片漠然。
他见方维来了,毫不意外,指着对面的位置道:“你来坐。”
方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坐下了。
黄淮伸手从旁边拿了几枚棋子,在手中掂量着,并不着急落子,又抬起眼睛看着他笑道:“你还是聪明。这么快就来取那副玛瑙山子了。”
方维微笑道:“小人觉得督公有些话对我说。”
黄淮挥挥手叫周边伺候的人走得远了些,微微点头,“虽说厂卫一家,陆指挥也是圣上面前得力的人,到底有些事跟他讲起来不方便。”
方维道:“小人明白。”
黄淮道:“科考舞弊的案子,你怎么看?”
方维沉思了一下,说道:“这个局做的十分精妙。最精妙之处其实是根本不需要坐实李孚到底是否透了考题。只需要找个由头,让士子们闹起来,言官们有靶子可打,就够了。世上最诛心之事,便是“莫须有”。”
黄淮冷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事圣上看得透彻。”
方维道:“圣上英明睿智,言官们这也是老套路了,自然看得出来。只怕日子久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黄淮抬起眼来,玩味地笑道:“听你的用词,倒是对李孚赞赏有加的意思。”
方维心里一惊,肃然道:“小人与李阁老毫无干系,不敢妄议。只是看他力推官员考成,整治京畿庄田,是个做实事的人。”
黄淮道:“那也是圣上的意思,借着他的手去做罢了。只是官员考成推了这么久,说是要赏罚分明,不过是去年拣了两个因病退养的六品官斥退了。至于京畿庄田,又多是退给了农户,于国库毫无用途,解不了燃眉之急。今年雨水多,神御阁修一修停一停,竟是只修了一小半。工部刚刚又报上来,要追加二十余万两银子。吉壤那边也要追加十一万两。这两笔帐,户部还在推,一时没有着落。谁要是做实事,先把这两笔钱弄出来,朝廷也就认了。”
方维听了,便不敢言语。黄淮道:“朝廷的公文条令,也是要人实地去做。如今朝中的文臣们,多是同乡同年,虽是平日也有党争,在大事上却是铁板一块,上下其手,徇情庇护。靠李孚一个人,就算他雷厉风行,又能使唤的动几个。就算他提拔上来两个,也是于事无补,只怕政令出不了这北京城。”
方维道:“圣上也是忧心国库空虚,想着清查虚耗的田亩,以解流民之累。去年陕西河南大旱,竟至易子而食,实是人伦惨剧。”
黄淮叹了口气道:“我以前总想着你处事软了些,不是办大事的人。自从你打南海子回来以后,倒是改了不少。这次的科考舞弊案,你明里暗里回护李孚,顶住了威压,让我刮目相看。”
方维苦笑道:“谢督公赞赏。小人只是想着靠严峻刑法屈打成招,事后经不起翻查。我是司礼监派出去审理的人,事事须依法而行。”
黄淮笑道:“好一个依法而行。那照你说,构陷首辅,该当何罪。”
方维又想了想,才慢慢说道:“那都不过是猜测。”
黄淮摆摆手笑道:“我不是想听这个,你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说这个。”
方维伸手从旁边盒子里取了几枚棋子,微笑道:“我看圣上对这件事,内心不是没有猜疑。咱们做中官的,原该是替圣上分忧解难。谁让圣上忧心了,那便是奸佞。”
他摆了一颗白字在中间,又摆了一颗黑子在旁边,伸手轻轻一推,将黑子推了出去,笑道:“清君侧,肃宫廷,刻不容缓。”
黄淮看着他,眼神里有些赞赏,“这话说的,都不像你了。”
方维平静地说道:“当日殿试卷子的事,督公一定听说了。我若是没有留着后招,早已是身首异处。既然已经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也不想坐以待毙。”
黄淮拍了拍手掌,又将那枚黑子拿了回来,放在原处,“很好。但树大根深,一击不成,恐有后患。如今形势未明,贸然出手只怕打草惊蛇。”
方维道:“这事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办成的。像打仗一样,也要徐徐图之。孙子兵法有云,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就算他树大根深,在圣上面前也不过是小小奴才。督公只要把圣上交代的事办好,慢慢等着,等他犯错。”
黄淮沉吟了半晌,又道:“那人素来十分谨慎,做事圆滑,寻他的错处,只怕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