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探亲
马车向南直行过了宣武门城楼。卢玉贞撩开帘子,抬头看了一眼城门洞里头刻着的“后悔迟”三个字。
车夫老吴笑道:“卢姑娘,没见过吧?这宣武门就通着菜市口,所以门洞子里刻了这几个字,意思是后悔也晚了。”
卢玉贞笑道:“听说过,这还是头一回见呢。”
老吴道:“咱们北镇抚司监狱里头,年年也有不少判了送菜市口秋决的。甭管是当过多大的官儿,也有哭爹喊娘的,也有腿软的走不动的。硬骨头的到底是少数。”他看了一眼天气,摇头道:“天不好呢,刚还是小雪,这会子就下大了。”
他们一路往南走,雪越下越密。卢玉贞把帘子一撩,鹅毛一般的雪片就顺着风直扑进来。
她赶忙裹紧了衣服,在车厢里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车还是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越走越慢。
官道上的雪积起来了,马蹄落在雪中,发出嗤嗤的声音。外头是浓阴的天,雪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她心里不由得焦躁起来,问道:“吴大哥,离南海子还有多远啊。”
老吴坐在车辕上,也是一头一身的雪。听她问了,就回一句:“还有七八里地吧。”
她就嗯了一声,听马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往前走。又走了一炷香的工夫,车慢慢停下来了,老吴道:“卢姑娘,这过不去了。”
她跳下车来,见是转向往南海子的岔路路口,老吴也下了车,陪笑道:“卢姑娘,这下道冒了雪,实在走不得啊。”
她往岔路那边望了望,只看到一点影影绰绰的树林的影子。她细细回想了一下上次来过的记忆,皱着眉头道:“这还有四五里地呢。”
老吴道:“这赶上天不好,路上实在难走,土路又窄,过不了马车……”
她想着车厢里自己大大小小的包袱,犯了难,便堆上笑来,柔声道:“吴大哥,我知道大过年的,您跑这一趟也辛苦了。”又掏出些碎银子递给他:“不能让您白跑,实在是行李多了些。”
老吴把银子推了回去,摇头道:“卢姑娘,你是北镇抚司的人,咱们就是自己人。陆指挥让我送你这一趟,也是应当应分的。只是这马跟车都是公中的,这土道上坑坑洼洼,眼下被雪盖住了,马又认不清,万一哪个雪窝子闯进去了,车翻了倒还好说些。若是马腿弄折了,这匹马就算废了,就算赔了我身家性命,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啊。”
卢玉贞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叹了口气道:“那我也不好教您为难。我在这里等等看吧,看有没有过路的骡车捎我一段。”
老吴点了点头,又帮她把大大小小七八个包裹搬了下来,堆在路边。他笑道:“卢姑娘,那我年后来接你。”
她笑道:“多谢。”
看着马车转头晃晃悠悠走了,她从包袱里拿出一把伞来撑着,又拢了拢几个包袱,站在路边左顾右盼。等了不知道多久,凉气顺着脚往上走,将她的腿都冻得麻了。
地上的雪又落了厚厚一层。
她见暮色慢慢浮上来了,心里越来越着急,等不到路过的骡车,她咬咬牙把伞收了起来,将三四个包袱背在背上,又将剩下的几个拧成一个大包,一端用绳子拴在腰上,一端在地上拖着,慢慢向村子里走去。
天地一片白茫茫,雪片卷在她脸上,又冷又疼,疼得她快睁不开眼睛。她来不及擦,只是鼓着劲往前行进。包袱太重,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慢慢拖动了些。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从未觉得三四里路这样漫长。约莫拖了半个多时辰,她抬起脸来,透过雪片的缝隙,勉强看得见远处的村落里,已经有几户人家上空冒了炊烟。她心里一喜,脚下突然一歪,整个人跌进了一个雪坑里。
这一跤摔得她有点晕头转向,等醒过神来,发现坑里灌满了雪,倒并不深,也就没过了膝盖。她慢慢撑起身体,试着往上爬,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又跪着往上蹭。
突然有只大手从她的头部上方伸了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玉贞,快上来。”
她又惊又喜,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连忙搭住了那只手,借力爬了出来,又回头望去,看有几个包袱还散落在坑里。她着急地跺脚道:“大人,底下还有东西。”
忽然她整个人被拉进了怀里,漫天风雪就被他挡住了。她也伸出手将他抱住了。
他们抱得很紧。方维略微转了转,给她挡着风。雪簌簌地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脸上,四下一片安静。她慢慢松开了手,说道:“大人,还有东西在坑里呢,快拿上来。”
方维穿着棉衣,裹得很严实,只露出来一双眼睛。他摇了摇头道:“人没事就好,你管东西干什么。”
卢玉贞又跺了跺脚道:“来过年呢。”就弯下身子去够。
方维扯了她一把道:“我来,大傻子。”
他下到坑里,将几个包袱提了出来,连带她身上的包袱都接过去背在身上。他又拉着她的手道:“玉贞,咱们回家去。”
他将袖子遮在她头上,给她挡着风雪,两个人顶着风往前走。四周寂寂无人,只听见风的啸叫声,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方维住在村子里最外面的一间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只有两间土坯房,塌了一半,只有一间能住人。
卢玉贞进了屋子,四下里雪洞一般,没有一星热气。方维上了门闩,将包袱都卸下来,回头将帽子取了下来,坐在板凳上直喘气。卢玉贞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觉得身体累得快要瘫下去了。她抬眼看着他,头发眉毛都冻上了,白白的一片。她又摸了摸自己,也笑了,“大人,这也太冷了。我以前可没经历过。”
方维把气喘匀了,拉着她的手肃然道:“你是南方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个。”又拿了帕子给她擦脸:“你都没跟我说哪天来,我心里头慌张得不行,天天提心吊胆。幸亏我隔一阵就出去转悠着看看,万一我没遇见你,你在这路上冻死了也没人知道。”
卢玉贞笑道:“我好歹不是到了吗。”又低头去检查包袱,忽然叫道:“糟了。”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一壶酒来,酒壶已经碎了,里头的酒流了一包袱。她心疼地跺脚道:“我专门打的好酒呢,一口都没喝就没了。都是刚才……”
方维喘着气笑道:“我的小东家,你拿这个干什么,怪重的,我根本也不好这一口。”又拉着她的手,凉的像冰一样。他解开外面的棉衣,把她的手放在怀里暖了暖,笑道:“你人过来了,我心里就欢喜得像开了花一样。”
她把脸凑过来贴在他怀里,他顺势将她抱紧了,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发。她听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的。突然他咳了两声,声音把她震了一跳。她抬头看,发现他脸上一片潮红,连忙问道:“上回的风寒还是不好吗?”
方维摇头道:“一直断断续续的,也没特别不好。”
她就起身在包袱中翻找起来,笑道:“我拿了些专治风寒的药丸,还有生药。”方维道:“别忙了,我赶紧烧火去。”
这屋里设了一座火炕,方维帮她把外袍脱了,笑道:“你上去抱着被子坐着,我把炕烧起来就暖和些。”
她点了点头,方维把她抱了起来,温温柔柔地放在炕上,又给她扯过被子来盖住。被子又湿又冷,像铁一样,她坐定了冲着他笑。方维给锅里添了点水,又到外头院子里铲了些柴火来,在灶里点火。
柴有点湿,花了一点时间才点上。渐渐屋里有点热气弥散开来,她伸了伸腿,又道:“炕上暖和些了。”
忽然有一点声响从柴草堆里传过来,方维笑道:“你看我,着急忙慌地出去,竟是把它忘了。”
卢玉贞道:“什么?”
方维伸手从柴堆里抱出一只小土狗来,这狗崽才一两个月大小,身长只有一个巴掌多一点,通体黑色,唯有四只爪子是雪白的。
他托起来给她看了看,又把狗崽放在地下,它就摇摇晃晃地蹭到灶台前面,趴下打盹。卢玉贞看得童心大起,穿鞋下地,抄了个杌子坐在他旁边,也伸手去摸,笑眯眯地问道:“大人,从哪里淘了这么个宝贝来。”
方维往灶里头添了些柴,笑道:“上次送你回城,我回来的路上就看见土道边上有母狗养了一窝小狗崽子。我扒拉了一下,一共有五六只,大都冻死了,只有这只勉强有些热气,我就给拎回来了,用米汤养了养,竟是养活了。”
小狗崽转过头来,眯着眼睛看他。卢玉贞笑道:“它可认识你呢。”
方维也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我原想着有个伴,养大一点,打更的时候带着它出去。”又道:“我还没给它起名字呢,正等着你过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