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暗号
蒋夫人脸色惨白,坐在椅子上,竟像是支撑不住,整个人要往下歪倒。半晌,她艰难地坐直了身体,抬起头来:“两位大人,你们这样逼迫我一个妇道人家,似乎有点不大体面啊。”
方维笑了一下,轻声道:“蒋夫人,我可从来就不是个体面的人啊。我不仅不体面,还不知好歹。”
他拿起了陆耀放下的那张纸,一字一句地读道:“督公台鉴:本次过祁州,险为山匪所劫,幸不辱使命。得山药三千斤,沙参五百斤,白芷五百斤,及云片鹿茸镑制犀角若干。即刻启程复命。”
蒋夫人惊讶地看着他,脸色越发难看下去。
他又叹了口气:“蒋夫人,或者我叫一声你写这封信的时候的名字,郑雪娘。原来我也以为,这不过是金九华自己的一腔相思之情,无法排遣,就私藏了一封信,时不时拿出来默念一番。后来他死了,便万事一笔勾销了。直到最近,我想起这些词句,忽然觉得通篇皆是漏洞,似乎意有所指。”
卢玉贞也迷惑不解地转脸看着他。
方维把纸放下去,微笑道:“郑雪娘,你可以不回答。我说着,你仔细听着,若是其中我说的哪点不对,你再反驳我不迟。”
他慢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蒋夫人面前,盯着她,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个疑点,便是里头说到的山匪。山药这种东西,若是三千斤,也要二十几车才拉的下。山匪抢东西,都是先探过底的。这样笨重的东西,山匪就算路上抢去了,又能在哪里存放,哪里销赃?山药外面售价又极便宜,几文钱便有一大捆,劫这些究竟有何用?”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个疑点,便是御药房。你也说过,这是御药房紧缺的药材,让高俭孝敬上去,所以得你亲自到祁州去进货。我查了查,御药房一年配的药也有限,山药本来用的就不多,一百斤足够整年的使用了,要那么几千斤、几十车山药做什么?库房都存不下。”
蒋夫人摇头道:“方公公说的这些,我都不晓得,督公吩咐的事,我们只尽力去办就是了。”
方维笑了笑,又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个疑点,也是我始终想不通的地方,便是祁州。祁州原是四围药材集散之地,这倒是没有错。所以我一开始看到这封信,并不怀疑。只是山药、沙参、白芷都是北方特产,若宫里御药房有需求,叫北直隶的巡抚安排人送来就是,路程又近,交通又很方便,走官道路上只需要两三日就能运到了。为何舍近求远,要高俭在千里之外的南京来安排?祁州离京城不过三百里,又为何要先运回到南京,再走水路上供到京城,这一路的花费,比这些山药什么的还要贵得多。你是个商户,会做这样赔本的买卖吗?你直接送京城不是更方便吗?”
蒋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卢玉贞不明所以,眼睛只是呆呆地看着方维。
方维对着卢玉贞的方向淡淡地笑了一下,慢慢说道:“直到前几天,机缘巧合,有人告诉了我这几样药材初始是什么样子,我才恍然大悟。”
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郑雪娘,你很聪明。这封信看似是正常的采办往来,其实根本不是一封买药的信,里头的什么山药、沙参、白芷也不过是借了个名字而已。这封信,其实就是一本私账。我来替你说一下吧。山药,便是银锭。沙参,便是金锭。白芷,便是散碎银两。所以这封信里头说的是:我得了银锭三千两,金锭五百两,散碎银子五百两。正是因为这样,山匪才探了消息,险些劫了这批货去。你说对吗?”
蒋夫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卢玉贞听得真切,也捂住了嘴巴。陆耀也是呆住了,手里的茶杯也一动不动,几乎不曾拍案叫绝。
方维盯着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郑雪娘,记得今年春天我到南京的时候,曾听说你经营有方,是商界奇才。这几年间,将宏济堂的分号开遍了江南,总计有几十家之多。我思量着,买卖生熟药材,并非暴利的生意。这背后南京镇守太监府出了多大的力,到底借着这些生意,有什么样的官商勾结、敛财手段,我倒是很想向夫人请教。若是夫人不肯讲,我们只好向上禀告,将宏济堂分号都封了,慢慢地一家一家查起来,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蒋夫人脸上的血色已经全都褪下去了。她垂着头,整个人都发着抖,半晌才开口道:“你说的没有错。只是这些账目……我都已经在智化寺交给金九华了,至于他后来烧掉了或是交给谁,我就不清楚了。”
方维抱着手打量着她,点了点头:“这我相信。金九华为了将你撇清,也会叫你这样做。这样即便东窗事发,也从此与你、与宏济堂再没有任何干系。他自己到京城来,其实一早就存了必死的心思,帮你扛这个罪名,早在他预料之内。这封信里头字字句句都是虚的,只有金九华对你的心意,那是十足真金。”
他向前走了一步,离蒋夫人只有两三步的距离,冷下了脸:“只是蒋夫人,我对你也略有些了解。你要什么东西都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这些金子银子的化名,金九华是想不出来的,一定是个医药世家的人,见多了这些,才按照颜色形状取出来。我想,应该是你提出了这套暗记。这些信写的这样隐秘,所知道的人也极其有限,可谓你的得意之作。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舍得销毁这些暗账,一定会私下留着一份傍身。我猜想,这几年的账目,或者说是书信,就在你出嫁的箱笼里,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了蒋家,是吗?“
蒋夫人脸色骤变,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陆耀招了招手,叫了个百户来,朗声吩咐道:“你带些精干的人,马上去蒋家,把蒋夫人的嫁妆箱笼还有她日常坐卧的东西都搜查一遍,贴了封条,全部搬运过来,一点不许拉下。”又道:“做事安静些,别惊扰了蒋府其他人。”
方维转身回到座位上,将杯子里的茶水一口气饮尽了。陆耀在旁边抚掌道:“方公公,你这一番盘问可真是漂亮。我审了这么多年案子,也是头一次见呢。”纪司房也点头道:“这一趟北镇抚司来的确实值得,真是开了眼。”
陆耀笑道:“蒋夫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蒋夫人无力地摇摇头。
陆耀便招手吩咐道:“来人,将蒋夫人带下去,找间有窗户的牢房,让她先在里头呆上两天吧。等我们查证清楚了,再过一遍堂。”
她身后站着的卢玉贞突然上前一步,开口道:“陆大人,卑职有个请求。”
方维和陆耀都吃了一惊,陆耀问:“怎么了?”
卢玉贞声音不大,却很清楚:“蒋夫人她毕竟是有身子的人,又不满三个月,牢房里头又冷又湿,只怕有什么不妥。”
陆耀皱着眉头道:“上层有几间牢房,是带窗户的,我已经体恤她了。”
卢玉贞摇头:“咱们这边牢房里头只有稻草,被褥都没有的。我那间屋子,虽然小,但是有床铺,也有被褥。”
陆耀和方维对视了一眼。陆耀便道:“牢房里头不设床铺,是怕犯人扯成布条子寻死。若是犯人死了,你可是逃不脱的干系。”
卢玉贞愣了一下,又道:“陆大人,我这几天可以在屋子里贴身看着她。”
方维便在陆耀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又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陆耀笑道:“蒋夫人,你刚才也听到了,想不想住牢房,你自己选。”
蒋夫人转脸打量着卢玉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手扶在肚子上不做声。过了一会,咬着牙点了头:“我愿意跟她……跟卢姑娘睡一个屋子。”
陆耀笑道:“那好,蒋夫人,你把身上的簪环钗子都卸了,我给你上个手铐,脚镣便不上了。这也算是法外开恩,你得多谢卢姑娘。”
蒋夫人看着方维,又看卢玉贞,脸色紫胀着,终究没有出声。
卢玉贞淡淡地道:“蒋夫人,你不用谢我。你毕竟当年帮过我,又怀着孩子,于情于理,我都不会不管你。”
两个百户把蒋夫人带下去了。卢玉贞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方维,行了个礼,慢慢转身离去。
方维叹了口气,在陆耀耳边轻声道:“她总是在一些地方犯倔强。没让你们为难就好。”
陆耀笑了笑,也低声回道:“我倒是很欣赏。在这边的衣食住行,你尽管放心。”
他见纪司房竖起耳朵来使劲听着,又笑道:“今天蒋夫人不打自招了,这可是大功一件。等她的私房账目过来,咱们再对一对,事情就清楚多了。方公公,难为你这脑子是怎么想的。我对着那封信好几个月了,怎么就什么都没发现呢。”
方维笑道:“是陆大人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大事,想不到这等小事罢了。”
陆耀笑道:“方公公,纪司房,难为你们在坐了大半天了,咱们这就去对面的酒楼坐坐?”
方维道:“那好得很。”又看了纪司房一眼,笑道:“纪公公,陆大人难得请客,咱们便不能不给他面子,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