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拜师
天已经黑了,街面上的摊子还点着灯笼。他们两个沿着河走去。河水水位降得很低,连蛙鸣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夏夜的风带着点凉气,蜻蜓绕在他们身边低低地飞。
卢玉贞一路听方维讲了万花楼的前因后果,很是犹豫:“咱们这样大晚上的贸然去找,蒋大夫能愿意吗?”
方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既然没有别的法子,就再去求一求他,也许他就心软了呢。总比你在外面,瞎扑瞎撞的好。”
卢玉贞道:“我的事,原不值得大人为我这样费心。”
方维笑道:“你便当我是为了给自己治病费心吧。”
卢玉贞看了看他,也笑道:“大人,我总觉得你对自己这个病没有那么在乎的。”
说话间两人到了万花楼门口,老鸨见了方维,认出来了,便堆上笑脸来。方维刚要抬腿往里进,卢玉贞却被老鸨拦下了。
老鸨一面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一边笑着问方维:“这位姑娘是?”
方维知道她眼光毒辣,男装打扮早被她看穿了,笑道:“内眷,来咱们这里听听曲子,看看热闹。”
老鸨把眼睛往卢玉贞脸上直勾勾扫了几圈,脸上笑着,语调却是冷的:“方公公,咱们这里也是有规矩的院子,女客我们是不接待的,要是想听什么,边上茶楼也有唱曲子的,方便得多。”
方维见说不过,只得从袖子里又掏出些碎银子递过去,“请妈妈酌情行个方便。”
老鸨在手里掂了一掂,不置可否地道:“既然来了,那也算了,只是要跟姑娘小唱们说好了,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方维道:“不会不会。”心下盘算着,直接进去找蒋济仁或者翠喜,想是绝无可能,便笑道:“我想叫一下云儿姑娘。”一咬牙,将身上的银子尽数拿了。
老鸨见了,很是欢喜,便一叠声叫小龟子带人去绣房,又张罗让人上酒席。方维道:“今日不方便,便不吃酒了,只请云儿姑娘陪着坐坐。”
老鸨斜眼看看他,又看看卢玉贞,看不出这两个人什么由头,只得笑道:“那请方公公到云儿房里等等,她这就来。”见方维带着卢玉贞上楼了,又一肚子疑云。
方维跟卢玉贞到楼上一间精致的绣房坐了,小丫头便摆上点心来,又来倒茶。方维见卢玉贞十分局促,便把一碟子桂花糕递了过来,笑道:“先吃点东西吧。”
卢玉贞皱着眉头道:“大人,咱们这一次花钱,可是凶险得很。万一……”
方维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总不能带你去太医院堵他去。来既然是来了,钱也已经花了,咱们好歹吃回些本钱来。”便捡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卢玉贞想了想,也笑了,也拿了一块吃着,又伸手将茶杯递了上去,道:“大人,吃慢些。”
正吃着,门开了,云儿飘飘地走了进来,身上已是带了三分酒气。见了方维,便上前来搭住方维的肩膀,笑道:“公公果然回来找我了,可见还是惦记着我。”待要多说两句,眼光扫到卢玉贞,吓了一跳,退了一步道:“这位小姐又是哪位?”
方维起身道:“是我府上的丫头。”又拱手一揖:“有件事还请姑娘出手帮忙。请姑娘带我们去翠西的屋子里。”
云儿听了,脸登时就拉下来,笑了一声,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原不是来找我的啊。既是要找翠喜,公公到妈妈那里去下定就好。”
方维知道她想岔了,便道:“姑娘,你误会了。我与翠喜的贵客,原本是相识的,这次只是来托他办些事。至于翠喜姑娘,我与她,绝没有半点干系。”
云儿听了,脸色和缓了些,想了一下,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便领你们去吧,只是事情办成办不成,都跟我没有半点干系啊。”
方维道:“自然如此,多谢姑娘帮忙牵线。”
云儿走上来,搭住方维的胳膊,两人亲密无间地靠着往外走。卢玉贞跟在后面,穿过雕花长廊,耳边只听得一些调笑弹唱声不绝,恍然如隔世一般。
到了翠喜的屋子外面,一个丫头守着,云儿便笑道:“你家姑娘可方便?”
丫头道:“贵客在呢,刚张罗了吃酒。”
云儿道:“那便是正好。”带着方维推门进去,蒋济仁正在里头和翠喜摆了小桌对坐着喝酒,见了方维,又见卢玉贞跟在后面,吃了一惊,道:“你们怎么来了?”
方维便走上前来,一揖到地,“请蒋大夫再重新考虑,收玉贞为徒弟的事。”
蒋济仁把酒杯放下,站了起来,示意翠喜和云儿出去,一脸窘迫道:“惟时兄,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上次也都跟你说明白了。”
方维道:“伯栋兄,我仔仔细细地想过了。我不是医学世家,也不懂你们的规矩,只是我以常人眼光看来,不管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是治病救人的正道。便是路边乞儿,街头贱民,也有穷苦病痛,所以像您这样真正的医者,当然是越多越好。玉贞既然有这个天资,又肯下这份苦功,便求您能打破前例。”
卢玉贞听了,也上前双膝跪倒,磕了个头道:“蒋大夫,我的命是您救下来的。没有您的出手,我早就死在船上了。我也曾遇到同样需要救助之人,是我学艺不精,没有留住她的性命。若您能收我为徒,我一定好好地学,以后遇到我能帮助的人,我也能有那个本事去帮她。”
蒋济仁转了下身,没有受这一拜,叹了口气道:“玉贞,我自然知道你一片至诚之心。你那天肯去救人,就这份治病救人的本心,比我还强些。我见到你,都不由得惭愧极了。只是你不在这行当里,不知道里头的难处。男女姑且不论,我如今不在回春堂,便不能给你交师徒拜帖。你跟我学,便终身不能进正规医馆挂单,一辈子不能被称作医士,只能在外打个布幡儿,做江湖游医。开出来的方子,病人若是吃坏了,挨打挨骂还是轻的,若是治死了,按大明律是要抵命的。”
他走到桌子边上,拿了一杯残酒喝了,又说下去:“请行脚医生的,多半是没什么家财的破落人家,行脚医生里,也确有一些借着些巫术鬼神之说,将人骗得倾家荡产的宵小之辈。你上次去救人,是因为机缘巧合,陆大人能罩得住。若是外面的人,哪个肯让你这样地试?万一医坏了,甚至人本来就救不得了,硬说是你弄坏的,将你打一顿,打死打残了怎么算?我不是吓唬你,我是亲眼见过的。你一个女人家,也漂泊了这十几年,好容易得了个安稳,别这样自讨苦吃。”
方维听了,便也有些犹豫,低声道:“玉贞,要不你先起来,咱们再好好商议商议。”
卢玉贞却抬起头来,咬着牙道:“蒋大夫,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爹原是行脚医生,给乡里治病的。刁民泼妇把我家砸了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我娘抱着我在外头哭,我爹在里头抽烟叹气,几次都是要转行不做了,村里人又送鸡蛋送青菜到我家院子来挽留,也有抱着孩子来磕头的,我爹看了看,也是没有狠下心,到最后他也是因为去采药死的。”
“我曾经怨恨过我爹,若不是他要干这个行脚医生,便不会死的那样早,我娘跟我,或许命就没那么苦。可是这许多年来,每当我受人欺负的时候,我就使劲想着我爹娘的样子,好多事情我都忘记了,惟独我爹给我指着那些草啊木头啊,教我念药材名字的时候,脸上的那股神气,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现在想,他那样早就教我那么多,内心也还是有些希望,希望我能女承父业的吧。我若是真能当了医生,便是只能救一个人,我也没辜负他对我的希望。什么在正规医馆挂单,我从没想过,我就做一个我爹那样的行脚医生,也觉得很好啊。若真为了这个被人打伤打死了,那也是我活该,我都认了。”
蒋济仁听了,一时怔住了,便说不出话来。方维内心一阵酸涩,便也走过来,将卢玉贞的袖子撩起来,道:“伯栋兄,这是玉贞自己学针灸扎出来的。菩萨也说,要度一切苦厄,便也恳求您用慈悲之心,也解救一下玉贞。”
蒋济仁听了,脸色变幻不定,咬着嘴唇要说什么,又只是叹了口气。过了很久,才低声问道:“玉贞,若我肯收你为徒,教你医术,但你仅能在私下里这样称呼,有外人的时候,你我永远没有师徒名分,你愿意吗?”
卢玉贞听了,惊喜交集,两行眼泪直流下来。方维微笑道:“还不快来拜见师父。”
蒋济仁点了点头道:“玉贞,希望你永远不要后悔。”
卢玉贞便笑了,摇头道:“永不后悔。”
蒋济仁叫丫鬟进来把酒桌收了,又叫卢玉贞起来。
翠喜的绣房北边挂着一副泼墨山水,蒋济仁道:“原是要沐浴焚香拜祖师爷画像的,此间样样不足。”便自己对着北面跪了下去,向着空中合掌道:“祖师爷在上,非是弟子有心简慢,实是情非得已。卢氏玉贞,愿跟随祖师爷,行悬壶济世之道,此心至诚,天地可鉴。请祖师爷原囿弟子冒犯,弟子愿收卢氏为徒,传艺与她,光大杏林,也请祖师爷保佑。”说完,便是三拜。又回头招呼道:“玉贞,你也来。”
卢玉贞在他身后跪了,也依样合掌道:“祖师爷在上,卢氏玉贞,愿跟随蒋大夫学医,治病救人,责无旁贷。请祖师爷保佑。”想了想,又轻声说道:“若祖师爷能见到我爹,也请受累告诉他一声,我没辜负他的期望。”说完,也拜了三拜。
两人起来,蒋济仁便在椅子上坐了。卢玉贞在他面前跪下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玉贞蒙师父救命之恩,不敢或忘。愿此生竭尽全力,学习医道,从此一心治病救人,不负师父教诲。”
拜了三拜,方维在旁边递过茶碗来,卢玉贞便双手举着道:“师父喝茶。”蒋济仁接过来喝了,将茶碗放下道:“束修便不必了。师父原该送你些什么,上次给了你针包,你便收着使用,只当是给徒弟的回礼。”见卢玉贞泪流满面,又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卢玉贞摇了摇头,看向方维,见他脸上也是一片欣喜嘉许之意,便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徒儿只是……只是欢喜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