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报恩
卢玉贞在茶碗里倒了些热水,就着吃了几个点心,便上床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看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她起身梳洗完毕,到院中看见日头已是偏西了,心中吃了一惊。忽然看见厨房里冒出些断断续续的白烟,连忙挑了帘子进去,却看见方维坐在灶台前的凳子上,手里拉着风箱,一脸都是烟灰。
她赶忙道:“大人,怎么你来做这样的粗活。”
方维道:“厨房里的这些事,我原来也是做过的,有一阵子没做了,居然上不了手。怪不得方谨就走了。”又用烧火棍在灶里通了通,终于无奈地笑道:“又灭了。”
他把棍子往地下一扔,站起身来,看卢玉贞半边脸上还有些红肿,有点心酸,指着轻声问道:“还疼吗?”
卢玉贞知道陆耀将经过都讲了,摇摇头道:“还成,昨天疼些,今天就是有点麻。”
方维叹了口气,道:“这事原本与你不相干,是我累你。”
卢玉贞道:“大人,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又见他眼窝发青,问道:“大人睡得不好吗?”
方维微笑了一下,道:“也还好。”又道:“昨天我回到家,才看到你不在,有点后悔,想着程若愚便是好人,和我有什么相干。”
卢玉贞道:“他是好人,所以上天保佑吧,活下来了。”
方维笑道:“上天保佑,所以派了你去把他救活了,是你自己厉害,不要妄自菲薄。”又仔细看了她脸上的伤痕:“这样子大概三五天才能好。她们也忒地不讲道理。”
卢玉贞自己摸了摸,道:“我挨了打,原是很生气的,可是昨天太着急了,没有空想这事。现在想来,她当年也曾拿了银子让我去酒楼,我到了酒楼下面等着,不知道该找谁,就遇上您了。有这份恩情在,再打一百个巴掌,也咬牙忍了罢。”说完笑了笑,又伤感地道:“可是蒋大夫从此便不会来了。”
方维道:“一场误会,回头解释清楚,不至于的。”
卢玉贞却摇了摇头道:“我心里是明白的,蒋大夫是一等一的好人,当时船上的情形他都见了,又给我把过脉,我是什么来路,他大概心中是有数的,只是大家都不提罢了。他那样的大户人家,只要表面光鲜,大家一床锦被遮盖,什么都好说。现在戳破这层窗户纸,揭穿了我原来这样肮脏不堪,他自然是不能再来了。”
方维看着她眼圈已经红了,也知道她日夜辛劳,勤奋不懈,才能有今日的进益,只好开解道:“他不来便不来吧,咱们便出去请些外面的大夫过来,多给他些钱,三两不成便五两,五两不成便十两,总有人愿意教你的。”
卢玉贞低头道:“只怕是来不及了。”
方维道:“什么来不及?”又见卢玉贞目光凄凄,便道:“你不要多想,民间也有治病治得好的大夫,你想学什么,我出去打听着些,也托人去打听,不管他是坐堂大夫也好,江湖游医也好……”话没说完,见卢玉贞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下,心里慌了,连忙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卢玉贞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抬头看着方维道:“我本是风尘中最下贱不堪之人,当年倚门卖笑的样子,大人也曾亲眼见过,却从来不曾鄙薄羞辱于我,反而……”话到此处,便在喉咙里哽住了,一时说不下去,眼泪又直流下来。
方维想给她擦眼泪,又没了帕子,只得俯下身,用手给她揩了一揩眼角,微笑道:“我当是什么呢。这世上的人大都浅薄的很,若是都听他们说的,便不要活了。你一个清白之人,进了院子,出来他们便说是肮脏的了,究其原因,自然是去过的人肮脏,把你染脏了才对。再说了,若不是真的有难处,你怎会去做这些身不由己的事,不过为了讨口饭吃罢了。”
又见卢玉贞低着头肩膀颤抖着,哭的更厉害了,一时手足无措,只得笑道:“莫再哭了,看你本来生的这样美,现在半边脸肿着,再把眼睛哭肿了,就不好见人了。”
这话倒是说了有效,卢玉贞听了,擦了擦眼泪,抬头便不再哭了。方维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我便是不信,陆耀跟我说你在北镇抚司是何等的英明果决,又有魄力,怎么在我面前,倒是总这样柔柔弱弱的,都不像是一个人。”
卢玉贞听了,半天憋不住,便笑了,又挽起来袖子,坐下抄起来烧火棍道:“大人先出去罢,这柴火点起来有烟。”
方维点头正准备往外走,忽然听见外面门响了几声。他自去开门,见蒋百户站在门前,后面又跟着两个人抬了个箱子。他把人让进来,蒋百户便行了个礼道:“昨日弄污了卢姑娘的衣裳,我们陆指挥十分过意不去,专程叫我们送过来的。”
方维听了,忙叫卢玉贞出来,蒋百户已叫人开了箱子,里面摆着两匹白绢,一匹鹦哥绿潞绸,又有一匹妆花织金缎子,照耀之下,灿然生光。又有一个黄花梨小木盒子,里头装着一对缠丝花纹金手镯。
卢玉贞看了,吃一大惊,道:“这如何使得。”坚辞不受。方维也道:“我与陆指挥交情深厚,何以送这样的大礼。”
蒋百户笑道:“牢里熬不过去死了的人,我们见得多了,只是那姓程的是万岁爷问起来的人,若是不明不白地便死了,我们从上到下,还不知道要吃多少挂落,最少也得罚三个月的月俸,这可全仰仗姑娘救了回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支金宝石顶簪,向着卢玉贞笑道:“这根簪子,可是我个人送给姑娘的,昨日不曾好好招待,实在有愧。”
卢玉贞听了,十分推辞,又问程若愚现下如何。蒋百户便笑道:“姑娘昨天把他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他倒是变了个人似的,乖顺了许多,叫吃饭便吃。”
卢玉贞听了,点点头,又问请过跌打大夫没有。蒋百户道:“已经约了一个,过两日过来瞧瞧。”也不再理会方维的推辞,便起身走了。
方维看着箱子笑道:“你竟是挣了一场大富贵出来。”
卢玉贞翻了翻衣料,都是上好材质,又看了看镯子,十足真金,叹道:“陆大人这送的倒是贵价货,只是我平日里洗衣做饭,哪里用得着这样的好衣裳首饰。”
方维笑道:“陆耀到底是家里妻妾成群的人,对这些女人的物件倒是懂得很。你便先收着,逢年过节拿出去裁两件衣裳穿,也好看的。”
卢玉贞却道:“大人,把箱子里的这些尽数典卖了,统共能卖多少银子?”
方维诧异道:“为何这样说?”
卢玉贞道:“蒋大夫的针包,我用过了,猜他是决计不会再要了。听你说过,这是他请工匠打造的,想是贵的很。我便将这些卖了,银子给他,只当我从他手里买的。”
方维摇了摇头,叹道:“何必如此。你先收起来吧,我且问问蒋大夫的意思。”
当下无话。两人吃过晚饭,方维便在堂屋里研墨铺纸,取了《多宝塔碑》临摹着,卢玉贞把昨日穿的方谨的一身衣服仔细洗过了,搭在院子里。
夜晚静静地来临,月明星稀,只听得外面的声声蝉鸣。方维掌上灯,将自己刚才写的跟字帖细细比对了一番,总觉得自己下笔心浮气躁得很。他叹口气,收拾了笔墨,又从架子上取了本《妙法莲华经》来看。
耳边听得二更鼓声响过,有人敲门,是卢玉贞的声音在外面叫道:“大人。”
方维没抬头,叫了声:“进来吧。”
卢玉贞端了盆热水进来,在他床边放下。方维道了声多谢,见她站着不动,问道,“有什么事吗?”
卢玉贞却去关了门,上了门闩,又走到方维身前,慢慢跪了下来,吞吞吐吐地道:“玉贞……愿意服侍大人。”
方维听了,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卢玉贞又抬起头来看着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地道:“大人若不嫌弃玉贞资质粗陋不堪,玉贞愿意给大人铺床叠被。”顿了一顿,又道:“只求大人成全。”说完便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