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祁染想,他问过白茵,如果命中注定他被卷入一件事情,但他只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袖手旁观,卷进其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茵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既然命定如此,怎么能断定自己必然是局外人呢?
——“更何况,既然已经卷进来,就算不得局外人了。哪怕想要独身抽离其外,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早已是其中之一。”
眼前的孩童说完之后便深深埋下头去,微微抖着,不知是寒冷,还是因为不敢抬头看祁染的眼神。
祁染的手指倏地收紧,又松开,修罗一般的怒气早已经随着这一句话打散到九霄云外,此刻大脑一片茫白,喉咙发紧。
“温七子...你是温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知是否流水冰凉,竟然还算得上冷静。
所以,所以眼前孩童一直不肯告知自己的名字。
所以他说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远亲。
所以他独自一人奔逃到荒郊野外。
因为温家已经没有人了...此方天地姓温的,与他有关联的,早已经殒命,他是最后一位温家人。
他曾经带着去参观的白简一起,为这位幼年陨落的小神童可惜不已。
杜若也曾经站在南博新馆内,放着温七子手迹的展柜前,俏皮地说了一句:“师兄研究温七子到底死没死,我看也行。”
谢华也说过,史料里又没明确记载温七子确实死了,说不定人家溜了,隐姓埋名活下去了,谁能知道呢。
许许多多与温七子有关的回忆一瞬间挤进祁染的大脑,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他们当日畅谈得开怀,只当是一句玩笑,没有深想,也不曾细推。
温家落难时,温鹬不过六岁孩童,若要一个人逃脱生存,何其艰难。必然要有人帮助,他一个小小孩童才能在飘摇风雨中留得性命。
那个人...那个人是他?
水渠冰凉,银月安静,除了水流之声,久久静谧无声。
小孩终于抬起头来,胆怯地,惭愧地看向眼前一直细心照拂自己的清逸男子,眼泪一滴一滴地跟着掉。
“是...我是温鹬。”吐出温字时,他躲闪着,怀揣着一星半点的希冀,渴求上天垂怜自己,小心翼翼地去看祁染的表情。
然后看见了一片茫白。
压抑在喉咙中的哭腔再也忍不住,呜咽声漫开,哭着哭着,温鹬又使劲儿露出一点微笑,比哭还难看,“看,我说过了,即使是先生,知道我是谁后,也会后悔救我的。”
祁染没有出声,温鹬咬住下唇,铁锈味漫开。
瞧,温家作恶多端,上天是不会可怜他的,哪怕降下神灵前来照拂,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风一吹,昔日温情顷刻破碎。
他动了动,想要轻轻地挣开祁染,无论是寻死也好,静静离去也罢,他希望在祁染回不过神的时候安静离开。
最起码,留给眼前神仙一般的先生的回忆,仍然是一起执手行走在关阳的小小少年,而不是恶贯满盈的家族中的逃兵。
但他刚一动,终于听见祁染的声音。
“你才六岁啊......”似是感慨,似是叹息。
温鹬鼻尖抽了抽,不敢去多想这句话里含义,怕一多想,自己就会舍不得去死。
没有人会可怜他的,大家都说温家该死。
哪怕是眼前的先生也——
“你不过在尘世中行走六年,温家百年来的沉疴绝非一人所为,又怎么能是你一个小小孩童能背负的,又怎么能让你为所有人赎罪?”
温鹬猛地一颤,抬起头来,终于看清祁染脸上的表情。
清秀的脸庞带着一丝微微的难过,眉头蹙着,就像每一次看到他不安时想要安抚他的神情。
温鹬仰头看了好久,满心负累似乎被人轻轻摘下,他终于哭号一声,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眼前男子的腰,拼命将自己缩进祁染的怀里。
“先生...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害怕你知道了就不理我了...我害怕你嫌我,我喜欢先生,不想被先生讨厌!”
祁染抱着怀里不住颤抖的孩童,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他始终不知道该怎样去哄孩子,但在他的已经朦胧的印象里,小时候噩梦醒来,妈妈就是这样轻哄他的。
“不怕了...不怕了啊。我带你回去,好吗?”
温鹬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祁染几乎觉得这个小男孩是水做的,身体里流淌的都是眼泪。
他抱着温鹬走到岸边,一步步往回走,轻声问,“现在是哪一年?”
温鹬的声音仍旧有些哭腔,“二百九十五年。”
西乾295年,祁染有些头重脚轻。
怪不得,怪不得他在布庄提到天玑司,掌柜一脸困惑加失望,和驿馆的人听见后,甚至觉得他在找事,直接将他轰了出去。
他第一次流落到乾京时,事后计算过时间,是西乾315年。
现在...现在是他与知雨在雨夜初见的二十年前。
没有天玑司,没有国师,也没有副官们的二十年前。
这时候的白相正值青年,白茵已经出生,是个如小茹儿般的小小孩童。除了西廊年纪小,其母恐怕还没怀孕,东阁他们虽不与人说出身,但想必现在也已经存在于世间,同样是骑竹马绕青梅的稚童。
虽然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何处,但这种感觉十分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