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北坊又咳一声,面色微红,没吭声。
三人说了好半天话,祁染猛地一拊掌,“倒是忘了,我还有另一件事一直挂心想问来着。”
东阁好奇道:“什么事?”
祁染想起那位斯文温和的书生,不禁笑了起来,“还不曾问过璋兄在哪里高就,他才华斐然,当时心中必有十足把握才考虑上京,想必如今已经是出人头地了。当时他和我约定好乾京再会,不知我爽约这么多年,他是否还记得。”
话音刚落,东阁脸上笑意一下子淡却而去,北坊同样沉默不语。
祁染有些疑惑,“怎么了?难不成你们都不记得了?坊主不说,阁主当日可是很喜欢璋兄的,还说过要做状元夫人呢。”
东阁明丽双眼垂下,轻轻“嗯”了一声。
秋风萧瑟吹过,吹得祁染后背微凉。
一点窸窣声响起,寂静之中,有什么东西翩然而落,从祁染眼前拂过。
是一片枯黄树叶。
一叶知秋,原来早已无声入了岁终。
祁染嗓音发紧,“...怎么都不说话了?”
北坊声音干涩,“先生...你之前早已见过宋璋哥了。”
祁染的喉咙僵硬滑动了一下,“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东阁的俏丽身影动了动,肩膀塌了下去,竟有一分佝偻之感。
她手中的长香,之前要插在香炉里,但被祁染一拦,便一直捏着。
祁染到现在才发现,那香一直在她手中,她从未放下。
长香已然燃了大半截,火星明灭,马上就要撩到东阁指尖。
祠堂外,一只杜鹃鸟儿扑棱飞过,引颈长鸣,凄厉哀婉。
祁染在东阁的指腹即将要被烫着之前,劈手从她手中夺下,轻着嗓音发着颤,“鹃鹃?”
东阁的身体慢慢塌了下去,俯身靠在身前供桌上,五指捏紧供桌边缘,用力到指缘青白一片,低着头,身体颤抖起来,压抑涕泣声从嗓中挤出,细碎变大。
“......”
祁染的双眼逐渐失去神采。
东阁几乎整个人都俯倒在供桌边,手攥成了拳,一下下砸着尖锐桌缘。
“啊啊啊啊啊啊——!!”
她仰起脖颈,泣血般长长嘶鸣。
尖锐鸣泣中,传来北坊黯然的声音。
“不久之前,先生与我们一起,在这里祭拜过宋璋哥。”
长香终究是要燃尽的,祁染紧紧捏在手里,火星烧灼着他指腹,尖锐疼痛,痛彻肺腑。
曾经闹市中,知雨那句冷若寒冰的话复而响起。
——“六年前,宋书生见自己笔墨著他人姓名,四处报官不得,愤而自缢离去,如今坟头草高三丈。”
故人西去杳无踪迹,此地空余杜鹃悲鸣。
——“我爹娘在乡间劳作,若要一直这般下去,我岂非不孝之子。算来时机已到,我想进京参考,放手一搏。”
——“只可惜乾京路途遥远,此番去了,便是和染兄天各一方,也不知何时能够相见。”
——“璋兄一向于学习之事辛勤刻苦,必定如愿。祁染便坐候璋兄捷报。”
——“那我便在乾京等着染兄,他日我二人不论是否各有前程,必将再会。”
如今,只余黄土一抔,杜鹃哀啼。
屋檐传来轻微声响,清秀少年从檐边跳下,默默不语,点了香,深深俯首一拜,随后蹲下身来,将已然跪到在地的东阁拥入怀中。
东阁抓着西廊的手,哭声久久不绝。
西廊亦是面色悲怆,半晌之后,抬起头来,干净纯真的双眼望着祁染。
祁染忽然发现,面前清秀少年的眼角眉梢,有一抹令人极其怀念的弧度,依稀间恍若故人翩翩而来,再会人间。
西廊开口,“兄长以前教导我开蒙,我总嫌读书繁琐,又觉得自己没有兄长那般天赋。学了也没甚用,只是个走街卖货的命罢了。”
“每每这时,兄长便与我说,切不可如此想。他从前也时常灰心,但至交好友便与他说,这世界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再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发生。只要坚定自我,必然会有来日方长。”
“我便问兄长,那位好友如今在何处。兄长如此推崇备至的人,一定是很好的人,我也想见见。”
“兄长便会面露一分惆怅,说与挚友离别多年,未曾再见过,也不知何日可以再聚。”
“我见兄长惆怅,觉得自己惹了他伤心,就赶紧不再问。但兄长马上又会振作起来,笑着说‘不过也好,我当日与他约定出人头地后再会,他总笑着说到时候就要靠我接济。如今还没出人头地呢,正好等来日风光了,不怕没有报答之时,到时候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西廊那双明净双眼涌出泪来,“先生,我现在是不是见到他了?”
北坊攥紧了拳头,眼泪无声落下。
祁染双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伸手摸着西廊面颊。
眼睛,鼻梁,嘴巴,无不肖似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