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冰城血·约碎
第二十九章冰城血·约碎
子时三刻,雁北关朔风骤起。东方烬裹着白狐裘站在城楼,指尖掠过青砖缝隙里的薄霜:"北风七级,寒露凝冰。"他转头对壬午轻笑,"霍家军铁甲最惧湿寒,本王让准备的..."
话音未落,守城将士已扛着百口铁锅上城。滚水浇上城墙的瞬间,寒风裹着雪粒呼啸而至。水雾在墙砖上凝结成细密冰晶,待到五更梆响,十丈城墙已成浑然天成的冰甲,月光下泛着幽蓝冷光。
东方烬咳着撕开舆图,"拆了全城竹器,卯时前赶制三百支丈二水枪。"他蘸着药汤在城防图上勾画,"枪头要中空,注水口留三寸余量——霍家军重甲关节处最薄。"
黎明破晓
霍云卓勒马阵前,却看雁北关城墙已复上一层幽蓝冰甲,银甲映着初升的寒日,龙渊剑锋直指城楼:"东方烬!"三个字裹着北风砸向城墙,"你就只会这些下作手段?"
城楼上,东方烬白裘裹身,指尖轻敲冰凌:"霍将军连天时都不查,也敢来破我的城?"他擡手一挥,守军齐刷刷亮出丈余竹水枪
龙渊剑狠狠劈开冻土,霍云卓怒喝:"放火箭!"
三千火箭如流星坠向城头,却在触及冰墙时嗤嗤熄灭。竹水枪同时喷射,北风将水雾凝成冰渣,霍家军铁甲顷刻结霜。将士们牙关打颤,铁弓冻得粘手。
东方烬苍白的手指扣住成墙冰棱,看着那些霍家军曾共饮过的竹筒,如今化作他们夺命水枪。
"将军小心!"副将扑倒霍云卓的瞬间,铁甲已与地面冻作一体。火箭撞上冰甲,在滋滋作响中化作青烟。将士们棉衣浸透冰水,手指粘在铁弓上撕出血肉,战马鬃毛结满冰棱,哀鸣着跪倒在冻土。
"东方烬!"霍云卓目眦欲裂,他看见城楼金册在朝阳下反光——那是缔约金册,他们大婚时割指歃血写就的婚书,他反手抽出狼牙箭,弓弦震响,鎏金封面应声炸裂,铁箭余势未消,擦过东方烬耳际,玉冠碎落城砖。
纷扬雪沫中,霍云卓看见那人散落的发丝竟已爬上灰白,曾经束着金冠的墨发,如今如枯草般垂在消瘦肩头——甲胄下空荡的腰身,怕是连半幅玉带都系不住了。
"收兵!"霍云卓咬牙斩断冻在鞍上的披风。转身时,一枚冰晶落进颈间,恍惚是某一年东方烬在武定河畔为他戴玉冠时呵出的白气。
城楼上,东方烬跪地拾起碎裂的金册残片,冰面倒映着他惨白如纸的脸。
他招来壬午悄声吩咐:"把地窖存着的姜糖分给今日冻伤被俘的霍家军,入夜后送他们回去。"手指摩挲着水枪上的竹节纹——这是特地磨平的棱角,伤不得铁甲下的血肉。
夜幕降临时,守军将冻僵的霍家军士卒用草绳缒下城墙。每个昏迷的霍家军怀里,都揣着包滚烫的姜糖。
霍家军营地
"将军,病倒的已超两千..."副将话音未落,帐外突然喧哗。
霍云卓的帅帐被狂风撕开缺口,裹着雪粒的风扑灭了三盏油灯。他抓起茶碗砸向帐柱,瓷片溅到匆匆进帐的太子项昭靴前。
"舅舅..."项昭解下玄狐大氅,露出内里明黄战袍,"方才守军缒下来的我军士卒,每人怀里都揣着姜糖。"少年太子举起油纸包,热气融化了包上冰晶,"这种霜糖熬制法,是老师独创的,少时他给孤熬过。"
"不过是他惯用的攻心术罢了。"霍云卓用剑尖挑开姜包,熟悉的桃花纹路刺入眼帘——这是东方烬独门模具压的糖花。他猛然想起他们成亲第一年的雪夜,那人咳嗽着在灶房熬糖,说"卓哥哥冬日巡防总要带着"。
项昭突然按住剑柄:"老师若真心狠,何不在水里掺毒?这些竹水枪..."他抓起案上断裂的枪头,"连竹刺都磨平了。"
“怎么?殿下心软了!”剑光乍起,霍云卓的龙渊钉入帐中舆图,正贯穿"雁北关"三字,"殿下可知他的《帝王策》里怎么写?'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剑柄红穗剧烈摇晃,"你还想落入他的算计中!"
"少时孤偷出宫外迷路,老师找到孤,背着孤在大雨里走了一夜。"项昭婆娑着断裂的水枪,"那时老师也不过才八岁...孤总觉得老师是有苦衷的。"
"苦衷?"霍云卓突然大笑,笑声震落帐顶积雪,"难道有人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毒杀你外公和霍家军两万将士?"龙渊剑哐当砸地,剑身映出他赤红的双眼,"连你大舅不过八岁心智的人他都不放过..."
“殿下与其在这里同我争辩,不若想想该如何破城。”霍云卓附身拾起龙渊,收剑回鞘,“破不了这雁北关,你如何在你的好老师手里抢过这大楚江山!”
帐外传来士卒的咳嗽声,那些被缒回来的冻伤兵卒,正裹着守军扔下来的羊皮袄发抖——每件袄子内衬都绣着"霍"字,是当年东方烬让户部专门为边关将士特制的冬衣。
"破城后..."项昭突然轻声问,"舅舅真要亲手杀老师?"
霍云卓抓着剑柄的手突然颤抖。他想起今晨射箭时,明明瞄准的是咽喉,箭矢却鬼使神差偏了三寸。
雁北关城楼箭阁内,烛火摇曳。
东方烬跪坐在冰凉的青砖上,指尖银针挑着缔约金册的残片。冰棱从檐角垂落,映得"同生共死"四字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熄灭的魂灯。
"大人何必,这般太伤眼睛了。"壬午捧着药盏的手微微发颤,滚烫的药汁溅在虎口,他却浑然不觉。
东方烬将染血的"同死"二字拼回原处,指腹摩挲着箭矢擦过的焦痕,忽而低笑:"他射箭时偏了三分。"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他仓促掩袖,雪白貂绒洇开刺目红梅,却仍掩不住唇角笑意,"卓哥哥……他还是舍不得我死。"
风雪骤狂,东方烬缓缓起身推开箭窗。北风裹挟着霍家军伤卒的呻吟灌入,如刀割过耳畔。他抓起案上竹水枪,冰凉的枪管抵住咽喉,眼底映着城下连绵的火把——那是霍云卓的军营也是他东方烬的罪。
"阿兄,你说……"他声音轻得像是梦呓,"若我现在死在他眼前,够不够赎这半生罪孽?"指尖扣上机关,竹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到来世……我还能不能做他的'阿瑾'?他还要我吗?"
"阿瑾!不可——!"壬午扑上去夺枪,慌乱中喊出了主子的小名。
东方烬怔住,滴泪砸在枪管上,碎成冰晶,一滴接一滴,待转身时已是满面的泪痕。
子时三刻,暴雪吞没了雁北荒原。
霍云卓独自策马来到城下,龙渊剑在冰面上拖出蜿蜒裂痕,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绪。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是质问?是复仇?还是想再看一眼那个爱到刻骨铭心亦恨到刻骨铭心的人?
城墙之上,素绫垂落。鎏金食盒在风雪中摇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霍云卓剑光一闪,锁扣应声而断,几块桃花酥滚落雪地。这是当年他们在武定河畔摘桃花酿的桃花蜜所制,自己还说"这蜜如他们的婚姻,里外都是甜",如今想来尽是可笑。
"下毒?"霍云卓靴底碾碎酥饼,擡头对上一双比冰雪更冷的眼睛。东方烬的白裘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手腕间还戴着自己大婚夜送他的珊瑚珠串,鲜红的血色刺得人双眼发疼。
"将军怕了?"轻飘飘的四个字,却让霍云卓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他突然挽弓搭箭:"南疆断粮时,那批掺了毒的麦芽糖,是不是你的手笔?"箭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我父帅...究竟是不是你害的?"
东方烬的指尖深深抠进冰墙。心口处刻着‘卓’字的地方疼得厉害,他仿佛听到了南诏两万将士的嘶吼与哀嚎。他想起那日亲手将"平安糖"交给霍老将军时,老人慈爱地摸着他的头说"我儿有心了"。
"说话!"第二支箭擦过耳际,带飞一缕灰白的发丝。霍云卓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我兄长呢?那个把你当神祇般崇拜的傻子,现在尸骨在何处?他不过一痴儿,你如何下得去手!"
冰墙传来指甲断裂的脆响。东方烬忆起傻世子从前总是捧着糖人到自己的面前笑着说:"阿瑾吃糖。"而现在,那个永远长不大的世子,正静静躺在南海深处的鲛人冢,再也不会给自己糖吃了。自己答应过母亲‘纵然黄泉路断,也定送大哥归家’如今是无法兑现了。
"本王...咳..."刚开口,腥甜就涌上喉头。东方烬仓促地用袖口掩住,雪白貂绒立刻绽开刺目的红梅,"无话可说。"
霍云卓猛地扯断弓弦,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上灼出一个个小洞。他指着东方烬心口的位置,那里曾是他最眷恋的温暖,如今恨不得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怎样一副黑心肝:"待城破之日,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帝王策》化为灰烬!"
风雪中,东方烬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让霍云卓想起多年前,那个在武定河畔折桃枝的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