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距离全军狙击手比武出发集合的日子还有三天,苏慈趴在地上,正专注练习快速换弹匣,手指裹着薄薄的防寒手套,在弹匣与枪身之间灵活穿梭,“咔嗒”一声脆响,新弹匣精准归位,动作利落得几乎看不见残影。这个动作她已练了不下千次,从最初的五秒,到如今的一点五秒,指尖的茧子磨了一层又一层,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稳。
老周站在旁边,手里握着块老旧的秒表,表盘上的荧光涂层早已褪色,他眯着眼看清数字,眼里满是赞许:“不错,比昨天又快了0.1秒!保持这状态,比武时准能让军区的尖子们刮目相看。”
苏慈刚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肩头的79式步枪还带着她的体温。通讯员小李突然攥着台手摇式电话跑过来,电话线在他身后的地上拖出一道浅痕,少年的脸通红,神色异常慌张:“苏班长!连部急电!是你哥王磊从国防科大打来的,说有急事找你!”
“急事?”苏慈心里一沉,王磊在国防科大实验室搞研究,平时忙得连书信都少,除非是家里出了大事。她跟着小李往连部跑,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格外沉重。
连部办公室里,周明已将电话接好。那台“上海牌”手摇式电话是连里仅有的两部外线设备,黑色的胶木话筒放在桌上,还带着刚接通时的余温。苏慈快步上前拿起话筒,小李立刻蹲在旁边,双手握住电话侧面的摇柄,顺时针快速摇了十几圈,王磊沙哑的声音终于传来,不复往日的爽朗,只剩浓重的疲惫:“慈儿……”
只这两个字,苏慈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攥紧了。话筒线绕在她手腕上,刚才小李摇手柄时缠得有点紧,此刻勒得皮肤发疼,她却毫无知觉。手指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连话筒都微微发颤:“哥,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王磊压抑的呼吸声,混着电流的杂音,像钝刀子在慢慢割着苏慈的心。随后传来的话,更是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妈……妈,走了。两天前走的。”
“走了?”苏慈彻底愣住了,话筒从掌心滑下去一点,又被她死死攥住。她的声音发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慌乱:“哥,你说什么?怎么会……前阵子她还给我寄了毛衣!怎么突然就……”
“是突发的急病。”王磊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苏慈心上,“自从爸牺牲后,妈的身体就一直弱,却总说‘没事,我还能扛’。前阵子她发了场高烧,烧到快四十度,家里没人,邻居发现时,她已经晕了。送医院抢救过来,可身子骨彻底垮了……两天前晚上,她在睡梦里没醒过来,邻居给我们打电话。小浩在军工厂离得近,第一时间赶回去了;我当时在实验室闭关,,一天后才得到消息。”
苏慈站在原地,手里的话筒仿佛有千斤重,耳边嗡嗡作响。王磊后面说的“搭灵棚”“报丧”,她一个字都没听清,脑海里只有“妈走了”“两天前走的”这两句话,反复回响,像魔咒一样。
上个月打电话,李娟阿姨在那头笑着说:“慈儿,等你比武拿了好成绩,阿姨给你做红烧肉,放两勺白砂糖,炖得烂烂的,肥的瘦的都有!”她当时还笑着答应:“好啊!我要吃一大碗。”阿姨笑得更欢了:“行!我提前把糖罐装满,就买供销社的白砂糖,绵白糖炖肉不香!”可现在,糖罐大概还满满装着白砂糖,却再也等不到用它炖肉的人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粗糙的胶木话筒上。
她想起自己入伍这几年,因为边防任务重,一次都没主动回去看过李娟阿姨。每次阿姨打电话来,她总说“部队忙,训练紧,等有空了就回去”,可“有空”从来都是遥遥无期。
“慈儿,你别太难过。”王磊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刻意的平静,却掩不住哽咽,“我知道你马上要参加全军比武,这是你盼了多久的机会,也是妈一直盼着的,她总跟小浩说,咱们家出了个女狙击手,比王叔当年还风光。你别回来,好好比,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支持你的,就像当初你说要当兵,她没拦着一样。”
苏慈张了张嘴,想说“我要回去”,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李娟阿姨一直以她为荣,一直默默记挂着她,可她却连最基本的陪伴都给不了。日记本上写的“要成为让家人骄傲的狙击手”,此刻看来多么讽刺,连承诺的“回家吃红烧肉”都做不到,算什么骄傲?
“后事我和小浩会办好,你放心。”王磊的声音带着疲惫的坚定,“等你回来,给妈磕个头,跟她讲讲你在部队的事,她肯定想听。我们和妈一起等着你的好消息,别让她失望。”
挂电话时,苏慈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里的话筒“啪”的一声掉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明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递来一张帕子,她却怎么也擦不掉脸上的泪水。
李娟阿姨对她的好,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第一次到王家,阿姨给她做了一大桌菜;她感冒发烧,阿姨整夜守在她床边,用湿毛巾给她擦额头,天亮时眼里满是红血丝,却还笑着说“退烧了就好,吓死阿姨了”;她决定当兵,阿姨虽然舍不得,眼圈红红的,却还是帮她收拾行李,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进包里,说“去做你想做的事,阿姨支持你”……
她早已把李娟阿姨当成了妈,把王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可她这个“女儿”,却在母亲最需要陪伴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在母亲生病的时候,没能端一碗水、递一粒药;在母亲离开的时候,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种悔恨像潮水一样,将她彻底淹没,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第二天清晨,苏慈还是按时出现在了靶场。只是她的脸色苍白得像雪,眼底带着明显的红血丝。她像往常一样架起79式步枪,瞄准靶心,可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发抖,第一枪打偏了,子弹落在靶牌外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粒,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洞,格外刺眼。
赵小雷站在旁边,他想上前安慰,却被老周拉住了。老周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过去,自己则走到苏慈身边,蹲下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枪上。
“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老周的声音很沉,“换作是谁,遇到这种事都扛不住。我当年在昆仑山执行任务,失去了最好的战友,整整半个月,我连枪都不想碰,一看到枪就想起他倒下的样子。”
苏慈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雪地里的弹孔,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
“但你得想清楚,”老周继续说,语气郑重起来,“你是个狙击手。狙击手最要紧的,就是稳定的心态,哪怕天塌下来,扣扳机的手也不能抖。这次比武,是你几乎拼了命才争取到的机会,也是你李娟阿姨一直盼着的,她要是知道你因为她放弃,肯定会难过的。你要是现在垮了,不仅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她的期待。”
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拍了拍苏慈的肩膀:“我不劝你别难过,难过是应该的。但你得自己做决定:是现在放弃,回去奔丧,让她的期待落空;还是调整状态,比完赛再去给她老人家报喜,让她在九泉之下也能为你骄傲。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还会遇到更多难事儿,你得学会自己扛,自己成长,这样才能在狙击手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才能不辜负那些支持你的人。”
老周说完,便起身走开了,留下苏慈一个人趴在地里。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重新举起枪。这一次,她没有急着扣扳机,而是闭上眼睛,调整呼吸,用“三秒呼吸法”,吸气三秒,憋气两秒,呼气三秒,将所有的悲痛、悔恨,都转化为专注的力量。她要赢,不仅为了自己,更为了那个在等着她报喜的人。
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坚定,手指稳稳搭在扳机上。“砰!”子弹呼啸而出,精准命中10环,弹孔正好在靶心中央,像一颗滚烫的心,闪耀着光芒。
接下来的两天,苏慈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训练中。战士们看她状态逐渐恢复,都松了口气。
比武出发日的前一天晚上,苏慈坐在宿舍里,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米白色的开司米毛衣。毛衣叠得整整齐齐,袖口的小梅花依旧清晰,她把毛衣贴在脸上,仿佛还能闻到李娟阿姨身上的皂角味,那是阿姨每次洗衣服都用的皂角。
她掏出日记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写下:“阿姨,明天我就要去参加比武了。我会好好比,拿好成绩回来,让您骄傲。等我比完赛,就回来看您,跟您讲我在部队的事,讲我怎么成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讲您给我缝的鞋垫,陪我度过了多少个巡逻的夜晚。阿姨,等着我。”
写完日记,她把毛衣叠好,放进背包里。这是她的牵挂,也是她的力量。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军区来接她的军用吉普车就到了。苏慈背着背包,和战友们告别——老周拍了拍她的肩膀,眼里满是期待,小李站在最后面,用力挥着手,嘴里喊着“苏班长一定要拿第一”。
苏慈也挥了挥手,眼眶有些发热,却笑着说:“放心!我一定不负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