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言长相思
一
离秦湘斩立决之日,尚有一日,江逸尘即召集富察满府上下前来顺天府大牢内,并放言,有要事相告。全家人一并行至顺天府门外,却传来秦湘已经在牢中投缳自缢的消息。
恒泰一路直冲进大牢,迎面所见,竟是秦湘高高悬挂的尸体,两腿悬在半空中,左摇右晃,甚是恐怖。他望着秦湘的尸体,整个人已是目瞪口呆。
富察福晋此时一并来至秦湘尸体前,恒泰转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淡漠寒凉的目光,引得富察福晋惶恐愣住。恒泰不再看她,怔愣着一点点移向秦湘,他将她放了下来,手触及她空荡荡的衣摆的刹那,心竟然没来由地一疼,目中竟也毫无知觉地落泪下来。伸手间,他为她理了理发鬓,想着昨日,她还在为自己梳头辫发,她手指间竟是那样温软。
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不等他再查一查,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
“逸尘,你到底想要说什?!”
身后富察将军的怒吼,响彻大牢。他召来全家人,难道就是为了看秦湘的凄惨死状?
见到秦湘尸身的那一瞬间,江逸尘悚然震惊。静默半刻,握紧的双拳已是松开,他微微冷笑,佩服那个人的手腕,而自己,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江逸尘,你玩的什么把戏?”明轩一步而来,盯住江逸尘,恨恨道,“死了个下人就把我们一大家子都诳到这里来。别装神弄鬼的,有话就直说!”
江逸尘一把揪住明轩的领子,狠狠拧在手中,眉眼紧缩:“一个人死了,一条命没了!这场戏还不够好看,不够惨烈吗?你们富察家的人都不把别人的性命当性命!对不对?对不对?”
他愤怒得像只豹子,由秦湘的死,他又一次想到了干娘。只是,更怒更恨的是,一条又一条生命的逝去,那始作俑者依然安然无恙,高枕无忧!
“江逸尘,你疯了!”如眉眼见得明轩被江逸尘制住,忙冲出来,从江逸尘手中将明轩拉了出来,战战兢兢地将明轩护在身后,“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
江逸尘仰天发笑,看着他们所有人,声音洪亮:“我要干什么?我看到我干娘了,我看到害死她的人又在我眼皮底下伸出魔掌,又害了一条性命!她真厉害,真狡猾,每一步都走在我前面!每次造的孽都能够粉饰太平,抽身而退!”
一言落下,连城心底抽痛,倒吸了一口冷气,满是泪光的眸眼无言地转向富察福晋,目光寒凉一如望着一个陌生人。
而这一言,更是激怒了恒泰。他自秦湘身前猛地旋身,一把扯住江逸尘的脖颈,额头上青筋暴起,恨恨出言:“江逸尘!你把话说清楚!你说清楚!”
如今,唯剩孤注一掷。
江逸尘挑了冷笑,将一手扬向富察福晋的方向,言语冷漠:“问她!问你额娘!问你这慈眉善目、心机诡谲的额娘!”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迎去墙边孤身而立的富察福晋,只富察福晋仍是一脸冷静镇定,她骄傲地仰起头,并不畏众人的目光,以沉默回击着江逸尘的次次重击。
此一刻,隐忍多时的富察将军,忍不住一步而出,冷声掷地:“都给我闭嘴!”
众人之怒,已稍平息了几分。富察将军经过福晋身侧,目光深沉地扫过她,再走到江逸尘面前,目中起波澜,声音中全是无奈:“逸尘,我已近花甲之年,身上战伤二十四处,太阳穴上还中过一箭,鬼门关里外我走过几回。能有个安生的家,不容易。我知道你纠结的事情,你自以为知道真相,总想着为你干娘报仇。我告诉你,你知道的真相还不够!你要的真相,我给你!”
桌案上的酒已冷,富察将军将它端起来,递给江逸尘。江逸尘接过那酒,一饮而尽,富察将军更是连饮三杯。富察将军微声一叹,看着江逸尘,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了那个自己一生也不能忘的杏雨,一时间,唯有颓唐一笑。
“逸尘,干爹敬你,是因为你对你干娘情深意重!”富察将军望着江逸尘,眸中尽是深意。
江逸尘咬牙,冷道:“那是因为干娘对我也是恩重如山。”
许久,富察将军抖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一掌落在案上重重敲打着石案:“所以你必须、一定,要给她报仇,对不对?只是,关于她,关于我和她,还有一些事情,你本来不知道的,今晚我都告诉你!”
从未见过富察将军这般样子的江逸尘,此时端着酒碗,恍然愣住。素来,富察将军对干娘,都是负疚、惭愧和悔恨,而今日,他疲惫的目光中,竟然掺了一丝……隐隐的释然。
酒碗落地,富察将军望着窗外,目光混沌在一派春园旖旎风光的美景中,似从记忆中翻出了那个遥远的故事——
“那时候,我跟杏雨,是一对贫贱夫妻,寄宿在东市的一间茅屋里。旁边也住着年轻的两口子,一个卖烧饼,一个做豆腐。穷,但是和气幸福。可见一对夫妻要过好日子,并不一定非要有功名利禄。只是我跟杏雨,那时的二人都没能领悟这重要的道理。”
“当年,我和你干娘在一起好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考上过武举,一次也没有,每日只能借酒浇愁,眼看就要毁了一身的本事。直到有一天,杏雨找到了一个似乎可以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如今的将军福晋——纳兰映月就是我们当年的目标。而那时,杏雨便是纳兰映月的梳头丫鬟。”
江逸尘闻言愣住,握着酒碗的手轻轻松落,酒碗顺着桌沿咣当一声落了地。
但想起那番不堪回首的往事,富察将军苦笑道:“虽说那时纳兰映月择夫婿的条件很是苛刻,但在这个世界上,再苛刻的条件,只要事先洞悉,做好相应的准备,其实也不难被满足。而我和杏雨,则按照映月的梦想标准,重新打造了一个我。”
一切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从马场上的初次相遇,到之后的种种,这中间,杏雨和他,不是谁负了谁,而是皆在一场谋策之中。
富察将军合上了眼,面容已是苍白:“自娶了映月,我真的就开始平步青云,直到映月爹爹死的那一天,我便迫不及待地休书一封,想要接你和你干娘过来,同享富贵。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封信却落入了映月的手中。就因为如此,我才不敢轻举妄动,这才将接你们母子入京的计划一推再推。”
江逸尘听得目瞪口呆,之后的事情,便是干娘带着自己上京而来,而后干娘遇难。然而,这完整的故事却与自己一直相信的全然不一样。他摇摇头,似不能相信一般,猛地推开面前的石案,大叫一声:“这不可能!”<
富察将军睁开眼睛,定定地凝住他。事实的真相便是如此,是自己和杏雨贪图富贵荣华,共同布局设计了映月,从而得到了现在所有的一切。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富察福晋千般万般错,他也会原谅她,只因他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她,而这所有罪恶冤孽的始作俑者却是自己。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人,将曾经阴暗肮脏的一面深深掩在心底。
“不!不!我不能接受!”窗外风声呼啸,江逸尘的衣衫随风摇摆,已分不清是风颤,还是人抖。他神情扭曲地看着富察将军,却落下越来越凉的泪,仿佛极大的背叛,将他每一寸肌肤割裂,他癫狂地笑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这世上最痛的背叛,莫过于一直以为坚信的东西被彻底颠覆。
富察将军走过去,扶住他的肩,怆然地望着他:“听干爹一句话,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过你自由的日子去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江逸尘愣愣地仰起头,看着他,缓缓挤出一丝古怪的笑:“你有什么是我没有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富察将军握紧右拳,如果他还不算老糊涂,至少知道,这天下有一件东西是面前之人拒绝不了的!面上的冷凝渐渐化为从容一笑,富察将军忽然开了口:“天明以前,栖霞岭,我把她送到你身边!”
秦湘姑姑就那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了,和当年的杏雨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带走了一切真相。连城怔怔地立在窗前,望着深蓝色的湖面映照出满府的花灯明亮。只一个不要紧的姑姑死了,府中上下连个为她烧纸的人都没有。人命比纸薄,她终是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门声轻响,是恒泰。连城心中一动,忙上前去门口,推开门,却不见人影。于是向前迈了一步,却见富察将军站在廊下,侧身看着她,他的目光无比寒冷,不似从前那般慈爱。
他身后跟随一众家丁,那些家丁都手持着兵器和麻袋。
“阿玛。”连城呆呆地唤了一声。
只见富察将军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漠:“连城,你知道得太多了。”
话音刚落,连城只觉眼前一团黑暗袭来,是什么沉沉压住了她……
“恒泰!救命!”她唤了一声,脖颈即被人重重一击。她意识渐不清晰,隐约中,只看到三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将自己抱起装入了麻布袋中。家丁,富察府的家丁。是富察福晋吗?她终是要对自己动手,那么……恒泰真是秦湘的亲生儿子?秦湘姑姑便当真是被她害死的。
连城似乎明白了一切,她使出了最后的气力挣脱,口中不住地唤着“恒泰”,那些人索性就缚住她的双臂,将她的嘴巴一并堵上。
又一记重拳落下,她的脑中开始混乱,恒泰、江逸尘、醒黛、富察福晋、秦湘姑姑,甚而还有她自己的影子,层层交叠在视线中,而后便化作一团乱麻碎去……
二